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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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裏,陳文港順道去看了他小時候和父母生活的房子。
就在和盧家隔三道門的地方。
老城區的民居保留著小漁村原汁原味的古樸,低矮的屋宅鱗次櫛比,積木玩具一樣擠擠挨挨地摞著。外牆塗刷成白色,房頂刷成藍色,在無數次台風和暴雨衝刷後染滿斑駁。
他停在自己家門外,隻能隔著牆看看,這裏已經被租出去,裏麵住的是其他人家。
突然大門敞開,有個母親帶小孩走出來,肩膀上扛著吉他,大概要去興趣班。
母子倆並不認識他,一邊說著老師今天要教什麽,一邊與他擦肩而過。
趁著開門的瞬間,陳文港往院子裏瞥了一眼,院中場景一閃而過。
他童年時期生活的痕跡大概都已不在了。
大伯家住在春桃街,離江潮街隻有兩個街區的距離。
陳文港在小攤小販的叫賣聲中步行前往。
大伯陳增一家對陳文港都很熱情,平時摳門的大伯母特地買了隻雞回來燉。
陳增拉著侄子倒酒:“平時也不常來,今天一定陪大伯喝兩杯。”
陳文港笑著拒絕,推說酒量真的不太行。主要是陳增嗜酒,一喝起來就打不住。
“你也不想想,人家文港在鄭家是什麽樣的生活水準。”大伯母嗔怪丈夫,“平時要喝也肯定喝高級洋酒,什麽拉菲啦,香檳啦……誰陪你喝那燒刀子?”
大伯母多少有些市儈,她說話中不中聽,陳文港都一耳進一耳出,並不放在心上。
何況他今天的目的堪稱來者不善,她待會兒說不定還後悔燉了雞。
情況主要是這樣——
陳文港父親去世時,鄭秉義給了豐厚的撫恤金,並家中的房子和他生前一些積蓄,都應由獨子陳文港繼承。但因為陳文港年紀小,於是由律師見證,成年前將財產交由大伯代持。
代持協議約定是成年後歸還,但直到陳文港十八歲,始終沒人提過這件事。
大伯一家日子並不豐裕,他在鄭家過得衣豐食足,多少難張這個嘴。
為了顧念親情,陳文港甚至想過揣著明白裝糊塗就這樣算了。
他的母親據說是在兒童之家長大的,隻給他留下一些溫暖但已十分稀薄的記憶,但並無一個娘家親戚。自記事起,他們能走動的親戚隻有父親這邊的。誰能比親手足還親?
陳文港不是不知道大伯兩口子都是算計的人。但人始終是群居動物,不是完全獨立的孤島。就算淺薄了點的親情也還是親情,也多少有點溫度。
總覺得,鬧得老死不相往來了,就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但後來有天,大伯突然主動把撫恤金轉給陳文港,說給他攢得差不多了,讓他不要亂花。
大伯自然不是那麽大方的人,就算是,大伯母那關也很難過得去。
陳文港試探了幾回才知道,原來鄭秉義派人去找陳增“談了談”。
那一筆錢對鄭秉義來說不算什麽,但他的權威不容挑戰,他給的撫恤金,不是你的你就不能用。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距離,隻一句話,大伯一分都沒敢差陳文港的。
隻不過鄭秉義幫陳文港要回來的也就那部分撫恤金。
他父親留下的房子和積蓄,在鄭老爺眼裏是蚊子肉不值一提,怎麽分配都是陳文港自己的事了,他想補貼親戚也好,拿回來也罷,都隨意。
於是至今仍握在大伯手裏。
裏麵住的租客是大伯和大伯母找來的,租金直接打到他們夫妻賬上。
因此吃午飯的時候,陳文港主動提起這回事:“等租期滿了,我想把爸爸的房子收回來。”
此前話題剛剛進行到給爺爺奶奶遷墳。陳文港答應承擔一部分,但他想要他父親的東西。
大伯母愣了愣:“那房子都多老了,能租出去不錯了,收回來幹什麽?”
“重新刷一下就好。等我回來了,以後怎麽也算個落腳的地方。”
“你還要去住?!”她大吃一驚,“你在鄭家好好的,有福不享,怎麽非想著要回來?”
“怎麽就不能回來了?”大伯瞪妻子一眼,“這裏就不是文港的家了?”
大伯母一扭身去了廚房,說去看湯,甩了個不明顯的臉子。
陳增衝她後背撇嘴,抿一口酒,轉過來:“你跟大伯仔細說說,以後是什麽打算。”
“義父養我到十八歲上大學,原本就已經仁至義盡了,我現在還在鄭家多賴了兩年。”陳文港說,“最遲到明年大學畢業,能自力更生了,還不走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孩子,有靠自己的想法是好的。”大伯說,“但大伯也要勸你三思而後行。等真的走出社會,你就會知道自己這些想法是很天真的,再想回頭就沒那麽容易了。你在鄭家生活,你知道這是多少人摸都摸不到的起點嗎?不說你,就說你伯伯我,辛苦幹了半輩子才混個普通經理。就今年過年的時候,一起喝酒,老板聽說我侄子跟船王有關係,馬上那就是另一張臉,連成立分公司都求著我當法人……”
堂妹陳香鈴看父親喝高了,口無遮攔,轉頭覷著堂哥的臉色。
他這麽狐假虎威,陳文港倒沒不高興,隻是問:“您同意了?”
大伯母端著湯走過來:“幹嘛不同意?文港,你看看,世道就是這麽現實,你背後有人跟沒人就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你大伯他們老板現在多器重他。”
陳文港裝聽不懂:“這種事還是最好別答應。”
但大伯也沒聽進去,一心沉浸在自己即將升官發財的春風得意裏。
準確地說,他已經升了職,加了薪,老板對他空前友善,稱兄道弟的,打高爾夫、洗腳、唱歌都不忘叫他一起,許諾隻要公司高層有了空位,很快會再把他提拔上去。
公司裏其他同事見了他,都是滿口玩笑“陳總”“陳總”地喊。
陳增喝得紅光滿麵,這個“總”變得名副其實的日子仿佛就在明天,他一伸手就能摸到。
又回到房子的歸屬問題上,大伯母還想辯駁,被大伯製止:“那是文港爸爸的房子,給他,應該的。”到底老城區的房子也不值幾個錢,他不至於霸占侄子的。
她瞪丈夫一眼,故作為難:“那不巧了。租客上個月剛剛續簽了合同。他們拖家帶口的,在那裏住得慣,不願搬來搬去的,這回一口氣簽了五年呢。你看,這孩子也沒早說……”
陳香鈴突然抬起頭:“媽,你記錯了。那家人提出想續五年的租期,但你們說想漲價,還沒談攏,新合同不是還沒簽嗎?那就是正好快到期了。”
大伯母一拍桌子吼女兒:“你知道個屁!大人說話,有你插嘴的份?”
大伯打圓場:“吃飯呢你吵什麽?既然合同沒簽,就讓人家騰出來。”
陳香鈴低下頭,繼續默默扒飯。
她的兩個弟弟在旁邊嘻嘻哈哈,打成一團,邊打邊吃。
陳文港的大伯和大伯母育有一女兩子。陳香鈴是老大,今年十七。
下麵兩個男孩是雙胞胎,陳光宗,陳耀祖,和她年齡差得大,大伯母老蚌懷珠懷上的。
大伯母今天不高興,給孩子們夾菜,把兩個雞腿分別夾到光宗和耀祖碗裏。
按以前的慣例,其中一個原本是陳文港的。但他也不缺這口吃的,通常再轉給陳香鈴。
大伯又瞪了眼妻子,自己動手,給陳文港舀了兩塊雞胸肉:“來來,文港,多吃點。”
這頓飯吃完,大伯母賢惠地讓他們歇著,自己帶著陳香鈴收拾了碗筷送出去。
陳文港在窗台前站了一會兒,大伯過來招呼他,讓他坐下看電視。
給他倒茶的時候,大伯開口:“其實還有件事,你妹妹現在也不小了……”
陳文港端著茶杯笑了笑:“不是夏天才過成年生日?要不要給她慶祝一下?”
大伯臉色僵了僵:“啊?……哦,慶祝,該慶祝的。日子過得真快,她明年也要畢業了。這個本來是該你伯母和你說的,想問你有沒有年齡合適的朋友,可以介紹給她認識認識。”
“現在就相親?沒必要吧。人家家裏的孩子這個年紀都才上大學。”陳文港睨他。
大伯矢口否認:“哪能呢?當然不是要相親。不過,她也不上大學,就是因為該考慮找工作了,才想著多個朋友多條路麽。”
陳香鈴中學畢業後,陳增夫婦作主,給她報了個職業高中,讀文秘專業,定向培訓的,已經上了兩年,再有一年出來就可以就業,分配到哪個合作公司當前台或者秘書。
但也沒那麽嚴格,家裏有點關係的,想找工作可以自己找。
那種野雞學校陳文港其實是看不上的,裏頭盡是些無心向學的小混混和小太妹——沒前途,家裏又不想完全放棄的,送去勉強混個文憑,學曆比中學輟學好聽一點而已。
走到院裏,大伯母已不見蹤影。
陳香鈴獨自蹲在水槽前,挽著袖子洗一大堆杯碟碗盞。
“鈴鈴。”陳文港在她身邊蹲下,“伯母呢?”
“哎呦,文港哥!”她嚇一跳,“你走路怎麽沒聲?她出去遛彎了。”
隔壁鄰居家傳來壘四九城的聲音,有人喊:“胡了!”然後嘩啦一陣響。
陳文港伸手想要幫她,她忙拒絕:“不用,你別沾手,我馬上弄完了。”
還是四隻手一起洗完了碗碟,陳文港方悄聲說:“走,咱們出去逛一會兒。”
陳香鈴把碗送到廚房,出來剛想邁腿,低頭看看身上灰撲撲的t恤,猶豫片刻,說聲“你等我一下”,衝回房間換了條碎花裙,梳了梳頭發,才跟著他出去了。
陳文港帶她出了門,沒有說要去哪,隻是隨處閑逛。
陳香鈴不知道,每一條破舊的街和古老的巷,都是他已闊別十幾年的風景。
有他出生時母親住過的婦幼保健院,有他隻讀了三個年頭的小學,有他兒時每次路過都依依不舍的雜貨鋪和文具店……前世出獄的時候,陳文港寧可去更魚龍混雜的碼頭區落腳,也不想回到這裏。這裏有太多他的過去,太多認識他的人,他們還記得他,他其實是不敢來。
後來霍念生也問過他想不想回家,他依然沒生出勇氣麵對。
如果不是繼承了霍念生的遺產,陳文港甚至不會知道他買下了陳家的老宅。
最後一次能見它的機會,是霍念生問:“江潮街要拆遷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那時他們躺在床上,□□方歇,陳文港在他懷裏閉著眼,想象那滿街荒涼零落的情形,最後還是說了“不去”。或許他沒明白霍念生的苦心,應該來看一眼也好的。
後來是想看也沒機會了。
江潮街和春桃街隻保留了街名,石板路修成了柏油馬路。老建築夷為平地,蓋成了千篇一律的高層住宅。全是手藝人和小作坊的巷道也不見蹤影,建了千篇一律的商場和步行街。
陳文港走兩步,忍不住往後看去,陳香鈴跟他一起回頭,卻不明白有什麽可看的。
陳文港從小帶陳香鈴出門玩都很省心,問她有什麽想要的,一律都是“沒有”,不像陳光宗和陳耀祖,會不停纏著他要這要那。現在還是一樣,問什麽都是“不要”。
隻在路過一家書店的時候,陳文港給她買了兩本想看的流行小說。
出來後路邊有女攤主賣自己設計的小飾品,說是925銀的,他讓陳香鈴挑,她看了半天,說都不喜歡。陳文港伸手拈了一對小鈴鐺。攤主嘴甜奉承:“看,多襯你女朋友。”
陳文港笑笑:“這是我妹妹。”
對方忙不迭道歉,收錢。
陳香鈴濃密的頭發梳成兩條蓬鬆的辮子,買完她倒不說不喜歡了,把鈴鐺綁在辮稍上。
陳文港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心裏覺得對不起她。
大伯和大伯母的算盤打得響,覺得他隨便哪個同學朋友都是富二代企二代,想讓女兒攀高枝。前世陳文港沒同意。但陳香鈴工作以後,倒是遇到了一個條件好的。老板的兒子猛烈追她,在父母的催促下,陳香鈴到了結婚年齡就跟那個人模狗樣的海龜領了證。
婚禮辦得很大,三金送的都是金條。賓利花車浩浩蕩蕩排了半條街。
逢年過節每次見麵,她都說自己過得很好,那個妹夫在人前對她溫柔體貼。
直到好幾年後在醫院,才知道那人私底下是個控製狂和暴力份子,不停地猜疑她出軌,並實施家庭暴力,限製妻子人身自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了醫生護士才報的警。
回頭想想,不可能沒一點蛛絲馬跡:她用粉底遮掩臉上的傷,說骨折是自己摔的……
這是一件陳文港無法為自己找借口的極其後悔的事,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是做人家堂哥的,是她的娘家人,竟然這樣嚴重的失職。所謂的顧念親情,不知道被他顧念到哪去了。
路過一段坑窪的石板路,陳香鈴突然說:“哥,中午我爸說的,給爺爺奶奶遷墳,他其實是想讓你出大頭。要不你別給了吧。你別信他哭窮,他和我媽手裏攢了不少錢。”
“嗯,我知道。”
“還有,你想不想要你的房產證?我知道我爸媽放在哪,我幫你偷出來。”
“不用,我有辦法。”陳文港說,“那些以後再說,我先送你個成年禮。”
“什麽呀?不用破費,搞那麽麻煩。”
“逛了一下午,我又餓了。”陳文港卻說,“找個地方邊吃邊說吧。”
路上多是一家挨一家的蒼蠅館子,但陳文港都沒停腳的意思。陳香鈴追著他,他們一路走到下個路口,陳文港伸手打了輛車。
這計程車一開就是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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