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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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文港有時候算日子,結果總是讓人驚詫。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已是七年。
    七年,足夠一個孩子從出生成長到就讀小學,足夠人的細胞完成一次整體的新陳代謝,足夠一場婚姻或者愛情迎來不可避免的疲憊和陣痛。據說再恩愛的夫婦,也有一場七年之癢。
    就算在他和霍念生之間,也會吵吵鬧鬧。
    準確地說就這兩年,磕磕碰碰的矛盾越發多起來。
    這些年來,陳文港始終帶著哈雷住在半山別墅。
    霍念生沒提過讓他搬出去,陳文港也默契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一方麵是為了哈雷——當初聊天一語成讖,他既舍不得帶它走,又舍不得跟它分開。
    另一方麵,陳文港意識到,他自己也依賴上了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
    不需要跟人打交道、不需要說場麵話、不需要關心陌生人的目光和臉色。
    山中無甲子,鬧市裏的生活變得模糊而虛無,於他而言,已是像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他像個孤僻又執拗的旅人,即便饑渴難忍,也寧可避開一個又一個城鎮,獨行在曠野。
    當然,孤僻太過終究不是辦法,大概霍念生怕陳文港會把自己憋出新的毛病,他時不時還是千方百計地把陳文港拖出去。他帶他去吃過新的餐廳,也看過新的電影和展覽。
    其他的,遊樂園、馬場、購物中心,這些地方他們都去過。
    霍念生曾經把遊艇會包下來,整個海灘上再無旁人,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他們兩個。
    他們見過許多人,遇到過許多事,慢慢充滿許多回憶,好的壞的,難以一一盡數。
    他們有擁抱、接吻、親熱的時候,不可避免,也有爭吵、冷戰、冷漠相對的時候。
    又是一個秋天,一場秋雨一場寒。
    尤其山上的溫度更低,比市區裏冷得更快。
    陳文港圍了條薄毯,照例在書房看書,哈雷忽然站起來,搖著尾巴迎到門口。
    與此同時,陳文港也聽出了熟悉的腳步聲,他放下書,下一刻,霍念生推門進來。
    陳文港抬起頭,他的視線追著霍念生,霍念生走進來,卻徑直繞到了他的背後。他彎下腰,兩條胳膊把陳文港連同椅背環在裏麵,有一下沒一下親他的耳朵。
    陳文港意會,他笑了笑,起身幫他脫了外套,解開領帶。
    他們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吻在一起。
    霍念生不知最近忙什麽,他們有三四天沒見,陳文港把哈雷趕出去自己玩。他親著霍念生的眉骨,手指一點點撫過他的眼角眉梢,他們交換了位置,霍念生把他抱在自己身上。
    薄毯落到了地上。
    書房裏有一些動靜,過了許久,複又歸於安靜。
    陳文港去把窗簾拉開,外麵天色還亮,不見日頭,薄薄的雲層彌散了白色的光線。
    他回到沙發,霍念生起身,把什麽東西拿出來,逗弄似的在陳文港麵前
    一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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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光熠熠。
    陳文港心裏一跳,他低頭看了一眼,看清了,反應卻十分平靜。
    霍念生像是毫無察覺,自顧自地說:“試試,看設計得怎麽樣。”
    陳文港一時間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眼神沒有落在戒指上,卻在審視眼前這雙手——
    手掌寬厚,手心幹燥,手指長而有力,指縫裏還有一些薄繭,每個特征都讓這雙手顯得堅韌而牢靠。他何其熟悉霍念生的手,這雙手給他做過飯,換過藥,拍過他的後背,撫摸過他的頭發和臉頰,也觸摸過他身體的每一寸。他給過他安慰,也給過他快感。
    就這麽看著,陳文港短暫地走了神。
    他想到上次和霍念生見麵的時候,他們之間,怎麽說呢,也不是吵架,恰恰相反,是在床笫之間,情到深處的時候,霍念生抱著他,問他要不要跟自己在一起。
    什麽叫在一起?
    哪種意義上的?
    他們現在不算嗎?
    陳文港組織了許久的語言,都沒法恰當地回答這個問題。
    那時霍念生察覺了他的猶豫,他耐心等著,但大概陳文港沉默的時間太長了,他露出一點自嘲似的微笑。霍念生讓他不要糾結這個了,他開玩笑說男人床上的話不可信,先睡吧。
    這兩年,除了最無聊的花邊小報,大部分記者都不愛追著霍念生那點事研究了——因為掏不出什麽太新鮮的素材了,他願意跟一個毀容的人相好,那就好吧,該笑的都已經笑過了。
    霍念生磨磨蹭蹭這麽多年,他的終身大事懸而未決,所謂的聯姻來來回回遛了大眾幾次,總是捕風捉影,就連他那位被揣測最多的的“紅顏知己”,也出來澄清了兩人隻是多年朋友。
    最後大家都失去耐性,絕大多人相信他霍念生是確實不是結婚那塊料子了。心理專家出來分析,這其實體現了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子女會有意無意效法父母的行為模式……
    霍念生今天帶著戒指過來,他麵上還是笑嘻嘻的,行為裏卻有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陳文港回過神,他好像站在高樓邊上,一陣陣暈眩,以至於不得不試圖搪塞過去。
    霍念生繞到前麵,抓起他的左手,拈起戒指,從他無名指上套下去,一直壓到指根。
    像是被燙了一樣,陳文港很快拔了下來,他把那個銀圈輕輕放回霍念生的手心。
    他找了個借口:“我是左撇子,手上戴著東西不方便。”
    霍念生拉起他的右手,又強行套上去:“那換這邊戴,一樣的。”
    陳文港的目光落回他自己手上,他手上的皮膚也有經過腐蝕的痕跡,留著粗糙的疤痕,右手比左手上的嚴重。他做過植皮手術,但隻靠一次兩次手術,還不能把所有的疤痕覆蓋。
     
    因為遭了太多罪,後來也沒有再繼續了,成了現在的樣子。
    陳文港把右手展平,伸到
    ()眼前,他欣賞了幾秒。
    他想象他不是在書房,外麵不是慘淡的天光,而是在庭院裏的草坪上,剛剛結束一場生日派對。天色黑透了,玩瘋了的客人也散盡了,傭人收拾了吃剩的食物和垃圾,撤了桌子,舞台上的音響關閉了電源,草坪上反而變得安靜空闊起來。頭頂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彩燈,一亮一滅,微風吹拂,他抬起頭,眼前的人是霍念生——比現在稍微年輕一點的霍念生。
    霍念生把戒指套在他手上,向他表白,問他要不要跟自己在一起。
    如果是那個時候,陳文港可以毫無動搖地回答這個問題。
    他還想象他們在海邊野餐,他和霍念生嬉笑打鬧,他們在陽傘下鋪上餐布,從食品籃裏拿出蘋果、可樂、魷魚絲、三明治;他想象他們在畢業舞會上跳舞,他高興地拉著霍念生,在旁人打趣的目光裏滑入舞池;他想象他們吵吵鬧鬧過去一輩子,直到彼此都變得白發蒼蒼。
    想象和現實的邊界漸漸模糊,金色的海灘凋零了,舞會的帷幕褪色了,他們遠沒有走那麽遠的時候。眼前隻有霍念生的臉,他用一種深厚、複雜、靜默的目光注視著陳文港。
    陳文港再一次把戒指拔下來,他說:“你留著給其他人吧。”
    霍念生漫不經心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他手:“別人戴著不合適。再說,我哪還有其他的人?”
    陳文港固執地說:“我也不合適。”
    霍念生蹲在他麵前:“隻是送個小東西而已。你說說是哪裏不合適。”
    陳文港沉默,淡淡笑了笑:“以前也有人給我戴過戒指。你猜他後來和誰結了婚。”
    霍念生的表情冷寂下來,伸出手,摸摸他的發頂。
    陳文港繼續說:“不如把話說開了,我知道你對我沒得說……但你不要在我身上綁一輩子。你有錢,有勢力,外麵去哪找不到更好的。像我現在這樣的狀況,頂著這樣的臉,還有功夫想那些風花雪月海誓山盟的東西,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過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這些東西有和沒有,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對不起,是我的問題。”
    霍念生閉了閉眼,重新掛起笑意:“好好好,那算了。”
    他把那個盒子合上了,收起來放回兜裏。首飾盒有點大,其實不適合裝在褲兜,布料明顯頂出一塊。霍念生來的時候,可能是把它藏在大衣口袋裏的。
    陳文港看見了,究竟不忍心。他心裏一陣患得患失,但覺眼前迷障重重。
    人很容易感覺出自己做錯了什麽,但知道怎麽做才是對,實在並不容易。
    霍念生沒什麽明顯不高興的表示,隻是又陪他聊了幾句,便起身說回城裏。
    哈雷順著樓梯跑上來,又不明所以地跟著霍念生跑下去。霍念生彎腰捋了它一把,告訴它自己要走了。哈雷立著耳朵,尾巴都不再搖了,抬頭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
    它聽到陳文港在二樓叫了自己一聲,抖擻精神,重新跑上了樓。
    陳文港慢慢蹲下,兩手捧住它黑黃相
    間的腦袋。
    頸間一陣刺痛,他伸手去摸,似乎還留著霍念生剛剛咬出的牙印。霍念生把他的腿架在臂彎,他留下的感覺和體溫依稀還在,人已經走出了陳文港視線之外。
    過了一會兒,有個幫傭來問陳文港晚上想吃什麽。
    別墅裏來來回回,陸續換過幾個員工,原來跟他混得最熟的那個叫小萍的幫傭離職了——她考上了成人大學,陳文港還恭喜了她。而她走了,也帶走了他唯一一次對人吐露的心聲。
    霍念生把戒指帶走之後,陳文港就沒再見過,不知道他怎麽處理了。
    但後來霍振飛都來電問過陳文港,問他到底怎麽想的,以及霍念生是怎麽想的。
    似乎在霍念生過了三十五歲之後,他這個堂哥漸漸有了種認命的態度——不管他結不結婚、養不養孩子,就算他效法古人梅妻鶴子,家裏也都隻能認了,決定放任自流。問題是,霍念生真的瀟灑也就罷了,在霍振飛眼裏,他卻被陳文港這道坎絆住,無論如何都過不去了。
    霍振飛問陳文港,不覺得他們之間這種欲擒故縱的關係很古怪嗎?
    陳文港沒有惱火,他隻反問霍振飛,有沒有覺得自己像電視劇裏多管閑事的大家長。
    兩個人看不到對方的表情,隻是通過聲音交流。
    但大概年歲漸長,火藥味也沒字麵上看起來那麽濃。
    這些年來,不管陳文港主動還是被動,他到底對霍念生的家庭關係有了更多了解。
    這場對話中,他心平氣和,和霍振飛溝通。陳文港頭一次主動對霍振飛說,對於對方的行為和態度,他雖然有時不那麽認可,但還是可以理解,這至少說明霍振飛是站在霍念生的立場上的。他這表哥不管當得好不好,可見確實把霍念生當成家族的一份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他的閑事。其實也好,這總好過霍念生永遠孤家寡人,沒人管沒人問。要是所有姓霍的人都隻想以看他的笑話為樂,陳文港才替他感到心寒和不平。
    聽完霍振飛的脾氣也降下來。
    他嗓子聽起來有些嘶啞和疲憊,好像是白天開會話說多了。
    他對陳文港說,他明白他的意思了。霍振飛承認,他本來不該也不想插手太多堂弟的私生活,也是因為心急太過,才會催陳文港認真考慮一下。頭幾年折騰得人仰馬翻,外人看著都替他們覺得辛苦。再怎麽說,霍念生現在也是奔四的人了。男人到了這個年紀,隻要混得還可以,通常都該到了事業有成、家庭安定的階段,有這方麵的向往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霍振飛又補充,就算霍念生再有個性,不追求組建傳統意義上的家庭,陳文港已經在他的人生中占據了一大部分空間,這一點毋庸置疑。走到今天,說放手就放手,任誰想都知道沒那麽容易。進不得退不得,才最讓人難受——不說霍念生,至少他自己是這麽想的。
    陳文港沉默良久。
    最後,兩邊都把要說的說完了,客客氣氣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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