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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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括怒道:“你這是論戰嗎?!你這是詭辯!”
    荀況和藺相如兜著手在窗戶縫旁偷聽,蔡澤把耳朵貼近了牆壁。
    朱襄端起水小酌一口,道:“為何是詭辯?”
    “你敢說不會有天降隕石的事嗎?”
    劉秀注視著你。
    “我軍主將是年輕的廉頗將軍、樂毅將軍、白起將軍,對方隻是烏合之眾不行嗎?”
    關羽注視著你。
    “神箭手一箭定乾坤的故事罕見嗎?我不信,我現在就能從書裏給你翻出來。”
    我軍狙擊手沒有這等本事能得個人特等功?
    “至於士氣和民心……”朱襄道,“我軍將領散盡家財為士卒保證溫飽,所以士卒願意為將領赴死;我軍軍紀嚴明,凍死不折屋,餓死不虜掠,所以平民希望我軍戰無不勝。這很難理解?你父親趙奢難道不是這麽做的?”
    趙括臉色大變。
    朱襄道:“我給你假設了條件,你說我是詭辯;你說兵書裏那些特例,把有利的條件都安在己方身上,難道不是詭辯?”
    “你說趙國沒有將領能在論戰上贏過你,有沒有可能是他們把論戰中己方地方的將士都當做人,認真思考了糧草兵器消耗的可能,而你隻需要空口胡扯雄兵百萬,士氣如虹,民心所向,糧草兵器無限供應?”
    “我聽聞你從未將賞賜分給下屬,我聽聞你看不起士卒,我聽聞你連後勤供應絲毫不關心。我想問趙君子,你要如何保證與士卒同吃同住的宿將王齕,他率領軍隊的士氣會比你這個什麽都不做的人弱?”
    “啪嗒!”趙括以袖子將桌上盛水的杯盞覆在了地上。
    朱襄低頭看著陶製的杯盞在地上滾了幾圈,濺了一地的水,碎成了好幾塊。
    “趙君子,打仗並非兒戲。將領士卒都有血有肉有思想,他們會哭泣會害怕會憤怒,他們是別人的父親、兒子、丈夫,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論兵時虛構的數字。”
    朱襄站起來,拱手作揖,頭顱低垂,身體鞠躬幾乎成為直角。
    “懇請趙君子此去長平,屈尊下視,看看你身邊的將士兵卒。”
    趙括坐在坐具上,看向朱襄的視線中充滿陰鷙之色。
    朱襄躬身許久,他都沒有回答,任由朱襄保持著這艱難的姿勢。
    藺贄看不下去了,快步走進屋,將朱襄扶起。
    他還未開口諷刺趙括是不是輸不起,趙括直接起身拂袖離開,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藺贄和朱襄。
    荀況和藺相如立刻藏起來,沒讓趙括看到他們。
    趙括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他們擔心若趙括得知他們看到了趙括的失敗,會讓趙括記恨朱襄。
    趙括乘車離去,這次論兵的結果被說成不歡而散,沒有結果。
    在朱襄和趙括兩人的心中,確實都認為這次論兵沒有結果。
    這根本不是什麽論兵。
    朱襄不理解:“馬服子真的論兵未嚐一敗,連馬服君都贏不了他?”
    藺相如道:“已經領兵的將軍,怎麽會與趙括論兵?他論兵的對象都和你差不多。至於馬服君,馬服子是他的兒子,他已經指出了馬服子的錯誤,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朱襄沉默。
    也就是說民科專家隻能找網友論證火箭必須燒無煙煤,真正造火箭的人都懶得理他。而民科專家那位真正會造火箭的老父親和民科專家兒子討論一番後,立刻對外說“我兒子不會造火箭,別理他”。
    “趙王為何會讓沒有領兵經驗的人去接替廉將軍?”朱襄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
    荀況一針見血地評價:“趙王和趙括難道不是很像嗎?趙王對趙括好感甚深,難以理解?”
    藺相如很想罵荀況侮辱他的主上。但荀況說的是事實,他隻能哼哼了幾聲,把臉撇過去不說話。
    “長平之戰並不緊要,趙括若能贏,趙王就能得一心儀良將;若輸,趙括退回趙國,損失的也不過是原本屬於韓國的上黨等地。”荀況侮辱完趙王後,細心分析道,“趙王不是沒有考慮過會輸,隻是認為輸得起。”
    藺相如歎了口氣,頷首。
    他也是知道這一點,才在發現趙王主意已決之後,才不再勸說。
    朱襄嘴唇翕動,最終什麽都沒說。
    長平之戰對趙國確實不是很緊要。
    後世看地圖,看上黨在地圖上離邯鄲很近,以為上黨是邯鄲門戶,所以趙國必須出兵。
    其實上黨是被太嶽山、王屋山、太行山圍繞的一處高地。它與邯鄲在地圖上看上去很近,實際上隔著一道太行山脈。在這個時代,太行山脈就是天塹,不可能從這裏行軍。趙國要去上黨,都是要繞行潞水。
    上黨從戰國初期,一直被魏韓趙三國爭奪。雖然上黨位置上處於“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為地勢和土壤,趙國並未將其列為主要目標。
    上黨是魏韓與外界聯係的要道,對趙國影響不大,在魏韓的兵鋒下,趙國北退,幾乎讓出了在上黨的所有勢力範圍,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線修築長城,抵禦魏韓進一步進攻。
    所以對趙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親丟棄的上黨是他厲害,如果戰敗就退回長城後,也不是什麽大事。
    本來上黨就不是趙國的,趙王此次出兵,隻是想試試自己厲不厲害。
    至於長平戰敗耗費的糧草兵器和兵卒,趙王認為耗費得起,不會影響趙國的國力。
    別說趙王,趙國朝中包括藺相如在內的所有人都這麽認為。所以他們沒有竭力阻止趙括領兵,以免得罪馬服子和趙王。
    朱襄知道,隻要趙括兵敗後能扯回長城內,確實如趙國所想的那樣,即使兵敗對趙國的損害也並不大。
    誰會想到長平之戰最終隻有兩百多個士兵回到了趙國呢?
    六月的時候,趙括還是領兵出發了。
    沿著潞水走半個月左右,趙括就該到達長平,把廉頗換下來了。
    此次趙括去接替廉頗,又帶了近十萬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田地裏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經黃了。今年邯鄲附近還算風調雨順,雖然勞動力不多,沒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裏的黍稷仍舊結了穗,等著農人去采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風吹過,金黃色的黍稷嘩啦啦作響,跟著暖風旋了個圈,好像是在向農人招手,告訴他們可以收割了。
    較遠的地方,有一個發須枯白,背駝得就像是車輪的老農正拿著豁口的鐮刀,艱難地割著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四肢細長,肚子圓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撿著地上穗子。
    小孩個頭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撿到零散的穗粒。將穗粒撿起後,他不顧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顧穗粒割喉嚨,悄悄將穗粒塞進嘴裏細細咀嚼,露出了開心的神色。
    老農回頭看著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鐮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腦袋。
    小孩沒有哭。他舉起一片黍稷枯黃的葉子。老農點頭,他將葉子放進嘴裏咀嚼,表情仍舊很開心。
    朱襄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動了動。他想站起來,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後,皺著眉頭問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餅給他?”
    朱襄道:“別去。現在到處都是饑餓的人,你若送給那對爺孫糕餅,會引來許多人哄搶,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經讓人把趙王送回的千金和贈禮換作了糧食,每日以趙王的名義在村口施粥。他們不會餓死。”
    嬴小政在朱襄雙腿上坐下,不顧會弄髒朱襄的衣服,抱著雙腿道:“舅父很早就準備好了?他們都能活下來嗎?”
    朱襄道:“我很早就準備好了,但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不高興地看著麵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卻如荒野一般寥無人煙。
    如那對爺孫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難看得到了。
    這並非村人懶惰。家裏沒人勞作,稅賦卻要繼續交。他們辛辛苦苦勞作,又餓又累搶收下來的一點點糧食,交了稅之後就沒有了,而他們勞作之後必須吃更多的糧食。這樣很容易餓死。
    村人守著家裏不多的糧食,待在家裏閉門不出躺著不動,就能盡可能地少消耗糧食。若征收的官吏來了,餓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對官吏說,糧食都在田地裏,讓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們一點都不要。
    除了他們實在斷糧了才會踏出家門,還有一種情況。就如遠處那對爺孫一樣,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趕緊去收割糧食,自己累死在地裏,收割的糧食交完稅,還能供養家裏的幼兒。
    這就是如今農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們為了養活家裏的幼子,而自己放棄的生命。
    嬴小政問道:“不能像去年那樣,讓貴族們的門客幫忙收割嗎?”
    朱襄回答道:“不能。門客收割其實隻是一個起一個象征性地帶領作用,實際從事勞作的是趙王和貴族麾下的兵卒。但現在邯鄲已經沒有那麽多兵卒了。”
    嬴小政問道:“但我看邯鄲城內官吏們仍舊在舉辦宴會,參加宴會的人仍舊多得肩膀挨著肩膀。讓這些人去田地裏,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糧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著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們比門客的地位更高,更不會下地。農家曾經希望君王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他們就是看到了這一幕。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每個人往高處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經曆勞苦。如果讓不應該下地的人下地,那麽君王手下將不會有賢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問一答的時候,荀子用腰間的劍當拐杖,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也看著荒蕪卻又確實豐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為,朱襄不會理解他的思想,不會成為儒者。
    現在他卻發現,朱襄或許是他的知己。
    儒家罵農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將君王和貴族拉到了泥地裏,說什麽眾生平等,完是瘋話。
    難道儒者真的認可有的人就該永遠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該一輩子耕地嗎?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說得很明白,不是這樣。
    他們隻是實話實說,認為農家和墨家的理想絕對不可能實現。
    既然這種事不可能實現,為何要耗費大量精力去做?這對國、對家、對民都沒有益處。一種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實現,才能推行啊。
    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荀子認為君王無定勢,荀子還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卻又說賢能之人應該從一而終,為天下一統而努力;君臣必須有別,臣子不能自詡比君王更高貴的人。
    後世有學者批評荀子這樣是卑躬屈膝,諂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荀子隻是看到了當下的大勢,選擇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專製,中央集權,天下一統。
    荀子知道自己會背負罵名。因為他這樣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與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從不畏懼自己的身後名。隻是偶爾,他也會哀歎,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個理解他的人。
    荀況杵著長劍當拐杖,走到了朱襄身邊,訓斥道:“你既然知道,又為何無謂地哀歎?哀歎沒有任何用處,隻會讓你變得頹廢。”
    “是,老師。”朱襄抱著嬴小政站起來。
    荀況頷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對話的時候,感覺體力不行了的老人,抱著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好像疲憊消失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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