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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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下澆了肉醬的小米飯,擦了擦胡子上的油:“他們這麽信任朱襄?”
    白起道:“能讓趙兵為其殺將的人,他們顯然已經完全聽信了朱襄的名聲。”
    秦王咂巴了一下嘴,把嘴裏的味道吞下,捋了捋胡須道:“你相信朱襄的名聲嗎?”
    白起道:“我猜測,朱襄的能力,可能比他的名聲更加可怕。”
    秦王笑道:“為何要說可怕?”
    白起淡然道:“用朱襄者,或許比我的兵鋒,更能輕易戰勝六國。末將請求君上不要讓朱襄回邯鄲。哪怕隻是很小的可能,朱襄也絕不能死。”
    秦王笑著搖搖頭:“你隻看到了他的能力,你也要看到他的品德。他敢為政兒與寡人爭執,若將他拘往秦國,危及政兒和朱襄妻的性命,即使有子楚在,他也不會安心為寡人所用。”
    說到這,秦王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的笑容中,似乎夾雜了一些看熱鬧和幸災樂禍的意味。
    “如果政兒和朱襄妻遭遇危險,或許他得知子楚的身份後,會更加憤怒。”秦王笑道,“他都敢訓斥寡人不疼愛曾孫了,說不準敢舉著劍刺殺子楚。”
    朱襄來到長平後,廉家家丁在廉頗等人的命令下,每日都監督朱襄練劍。
    三位長輩為朱襄過於羸弱的實力操碎了心。
    白起圍觀了一次朱襄的練劍課程,沒看幾眼,他轉身就走,再也不看朱襄練劍。
    白起身為主將,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朱襄練劍的模樣實在是太讓人焦躁,他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衝上去把朱襄的劍奪下來,然後狠狠敲打朱襄的腦袋。
    如果不是廉家家丁告訴他,朱襄真的很努力很認真地在練劍,他還以為朱襄是用亂來在敷衍廉頗、藺相如、荀況給他布置的功課。
    “以朱襄的劍技,公子子楚站在朱襄麵前,他也刺殺不了。”白起道,“君上已經決定讓朱襄回邯鄲?”
    秦王笑著頷首:“是。”
    白起在心裏歎氣,不再多說。
    他能活到六十,早就已經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
    秦兵為了搶奪朱襄帶來的冬小麥良種,差點打起來。趙兵得知此事之後,好好笑話了一場秦兵。
    朱襄笑不出來。
    隨著天氣逐漸變涼,趙兵生病和傷勢加重的人又變多了。
    他雖然帶來了糧食,卻沒有足夠的藥物。
    這個時代的人生病大多靠自己扛過去,他就算帶來了藥物,也救不了人。
    朱襄想過如何救治傷員。
    一些有療效的草藥,高濃度酒精,用石灰和高濃度酒精萃取的大蒜素……他腦子裏確實有許多拯救傷員的知識,卻沒有一個能用。
    他從哪找草藥?又如何在糧食都不夠的時候得到大量高濃度酒精?大蒜素的製備也需要酒精,而且大蒜還在西域,沒傳入中原呢!
    尋求藥物是完全不可能了。朱襄想從改變環境衛生上來減少生病率和傷員惡化率。
    在這個時代,對傷勢的處理多是使用烙鐵,將傷口燙平,止血並燒掉傷口的病菌。但傷口裏麵的病菌無能為力,烙傷也可能產生惡化。
    朱襄讓傷員忍著痛用溫開水洗幹淨傷口後再用烙鐵治療,將傷兵傷亡率降低了一些。
    趙兵十分感動,對朱襄更加敬重。朱襄卻仍舊很無力。
    他本來還想讓趙兵多洗澡,勤換衣服,喝燒開過的水。這樣大部分病灶都能消滅到萌芽階段。
    但他隻推動了讓傷員洗幹淨傷口再治療這一件事。
    趙兵的衣服隻有一兩套,沒可能勤換衣服;即使挖了煤炭,但煤炭供給生火做飯和冬季取暖都很緊張,哪可能有每天燒熱水的分量;即使有,他們也沒有時間每天燒水洗澡。
    秦國人不會做慈善,朱襄帶來的大部分糧草都被收繳,趙兵每日吃的糧食僅能讓他們不餓死。每日繁重的勞動後,他們就累得幾乎動彈不得,倒頭就睡,怎麽可能還有時間洗澡洗衣服?
    連生存都是問題時,說什麽注重個人衛生就是個笑話。
    朱襄派人及時清理焚燒垃圾,注意水源地的清淨,就已經做到了極限。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每日都要焚燒屍體。
    趙兵對朱襄沒有救下這些人心中不會有任何不滿,他們甚至更狂熱地尊敬仰慕朱襄。
    隻有朱襄一個人為每日屍體上燃起的火光默哀。
    這時候,他隻有去與秦王貧一貧嘴,偷看努力保持麵無表情的武安君那震顫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才能讓自己開心一下了。
    或許是把武安君刺激過頭了,白起終於忍不住,借著朱襄去農田巡邏時,找到朱襄單獨聊天。
    他們站在有高低差的小湖泊前聊天。護衛站在稍遠的地方巡邏,他們隻要稍稍壓低聲音,嘩嘩的水聲就能遮掩住他們的話語聲。
    白起開門見山道:“你對秦王太過無無禮。雖然秦王現在縱容你,但這很危險。”
    朱襄很驚訝白起居然會好心地告誡他。
    他看出白起很擅長明哲保身,他以為白起會不多管閑事,沉默地看著自己作死呢。
    白起以為朱襄的驚訝,是對自己所說的話的驚訝,他繼續道:“各國國君求士的時候都許諾了很多好處。但他們想處死大臣的時候,任何功勞和任何許諾都沒有用處。”
    朱襄愣愣地看著白起。
    他發現,白起不僅是勸他,也是在說白起自己。
    “我知道。”朱襄道,“我知道這個世代,人命如草芥。在國君眼中,我們這樣的庶民哪怕成了近臣,也想殺就殺,和奴隸沒區別。”
    他撿起一塊小石頭,朝著湖麵旋去。
    小石頭在湖麵上跳躍了三次,落入了水中。
    “趙惠文王在位時,曾經非常喜歡看擊劍。養了三千餘名劍客,每日擊劍而死的人有百餘人。莊子用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民之劍來勸說趙惠文王,趙惠文王聽從了,然後那三千餘名劍客都自殺了。”朱襄笑道,“嗬,自殺。”
    趙惠文王想要看人舞劍,這些劍客每日就死傷百餘人供趙惠文王取樂;趙惠文王要當仁君明君了,這些劍客就都自殺了。
    “世上沒有人認為這件事有什麽不對,他們都稱讚趙惠文王。”朱襄道,“沒有人在乎那三千餘名劍客是否無辜,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命。”
    白起也知道這件事。他當時聽聞的時候,也沒想趙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殺的三千餘名劍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點都不看重別國的庶民。他隻是認為這件事很傻。
    能給趙王表演擊劍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劍客。這些人編入軍隊為趙國征戰不是對趙國更有利嗎?
    那時白起的閱曆還不夠。後來他才知道,在秦國之外,庶人很難在軍中出人頭地。
    後來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國即使出人頭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貴族也完全不一樣。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過許多史書。被國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國,而出身低微的大臣隻能自盡伏誅。”
    白起平靜道:“若是在秦國,即便是出身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隻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嗎?”
    白起點頭。
    朱襄問道:“我不是挑撥離間。如果秦王要殺你,你也隻能認罪伏誅?”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國。”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邊,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國的惡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後,隻能默默忍受,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
    白起沒有回答。
    他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朱襄。朱襄與他一樣,也看得很通透。
    白起在得知範雎對他生出間隙,秦王又過分偏袒範雎之後,心中很悲哀。但他什麽都沒做,也沒打算做。
    在秦國做官,他身家性命都係於秦王的好惡上。秦王要讓他當武安君,他就是武安君;秦王要把他貶為庶民,他就隻能當庶民;秦王若想讓他死,他即使功勞再多,即使沒有犯任何錯誤,都隻能死。
    他做了掙紮的事,反而會引起秦王厭惡。
    這樣安靜地看著秦王做決定,繼續沉穩又兢兢業業地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線生機的最優解。
    他以為朱襄不知道,原來朱襄知道。
    朱襄看著湖麵,視線放空:“武安君,其實我對秦王所說的相國那一些事,都是經過了潤色。我心裏不是這麽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應該詢問,詢問了可能不是什麽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話是什麽?”
    朱襄道:“範雎心胸狹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國;秦王偏聽偏信,隻重親不重賢,若不是範雎之前確實是賢相,他們就是奸臣昏君,和趙王有什麽區別?”
    世人都說,長平之戰是趙國衰落的開始,為秦始皇奠定了統一的基礎。
    世人看著那篇其實是罵秦始皇的文章,說什麽“奮六世之餘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勞上坐享其成。
    其實隻要翻看一下史書就知道,長平之戰後趙國確實衰弱,但秦國並未抓住這個機會。反倒是趙王從此奮起,趙國再次繁榮強盛。若不是接連兩代趙王都是蠢貨,哪怕隻出一代平庸的趙王,趙國也能恢複實力。
    長平之戰後,英明了一輩子的老秦王就變成了昏君。
    朱襄看著老秦王和範雎肉麻的書信,心想後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動他們的君臣情深。
    就連不喜歡秦朝和秦國的太史公,在寫到範雎因老秦王的話辭去相國之位的時候,都用酸溜溜的筆調為老秦王辯解,“老秦王隻是想激勵範雎,範雎自己心中有鬼,以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這一對君臣情真是感天動地啊。
    那麽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背後呢?是被冤殺的白起,是函穀關下被斬首阬殺的二十萬秦軍,是已經隨秦軍出函穀關在三晉之地種田然後被驅逐和殺戮的普通秦國人。
    長平之戰後,秦王不聽白起,偏信範雎,邯鄲之戰慘敗,一直被人打到了函穀關。
    白起征戰一生奪得的三晉之地被三國收回,秦國再次龜縮在函穀關不敢東出,一朝回到了戰國初。
    如果不是因為楚國那時正好內亂,秦國還占有部分楚國的地盤。老秦王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於白幹了。
    長平之戰後,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這十年,就是秦國土地不斷喪失,良將名臣都逐漸變得平庸的十年。
    範雎推舉的兩個人都降了,按照秦國法令,範雎應該擔責。可老秦王卻下令,朝堂不準有人提這件事,提者處死。
    啊,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撿起一塊石頭,旋向湖麵。
    這次石頭在湖麵跳躍了七次,十分厲害。
    “秦國和趙國沒區別,都是國君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國君的寵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其他人,無論出發點再正確,無論建立了多大功勞,如趙國的廉公和藺公一樣,國君說丟棄就丟棄。”朱襄看著湖麵道,“區別可能隻是寵的人是誰,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現在就挺寵我,當寵臣的感覺真不錯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後,問道:“你對秦國也失望了嗎?”
    朱襄道:“我怎麽會對一個我能當寵臣的國家失望呢。武安君,謝謝你今日這番話。”
    “你既然心裏明白,我說與不說都沒什麽意義。我應該感謝你在秦王麵前為我求情。”白起問出自己潛藏在心底的疑惑,“你應該憎恨我,為何要幫我?”
    朱襄又笑了笑,語氣卻有些冷漠:“我其實不在乎什麽趙人秦人。非要說我在乎的,應該是身邊人,和……早點天下一統,結束戰亂吧。”
    老秦王的昏庸,讓秦國十年無所作為,再次變成東出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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