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5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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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哽咽,十分感動道:“謝君上!君上信任末將,末將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
秦王輕笑道:“你都寧願被寡人滅族,也不願意做危害寡人、危害秦國的事,已經比肝腦塗地還忠心了。”
他用自己的袖口將白起臉上的眼淚和塵土仔細擦拭幹淨,道:“相國那裏,你不需擔憂,寡人會說服他。你回秦國後就在朱襄家好好調理。朱襄雖是外戚,卻是寡人的孫兒和曾孫的外戚。他又無子嗣,在秦國定能享終生富貴,死後殊榮。”
白起將腰都快彎成了直角:“謝君上!末將一定會為君上護好朱襄公!”
秦王再次笑著將白起扶起來,道:“你還是別叫他朱襄公了。那孩子膽小,你若叫他朱襄公,他恐怕會嚇出好歹。不過說來他膽子又很大……”
秦王想起朱襄在自己麵前像巴蜀進貢來的猴子一樣跳來跳去的模樣,笑容更深了一些。
白起道:“朱襄赤忱,又對家人極好。或許他自認為與君上有親,便將君上當長輩了。聽聞藺相如和廉頗便是將朱襄當子侄看待,朱襄可能已經習慣如此與長輩相處。”
秦王失笑:“他在藺相如麵前也這樣跳脫?藺相如那性子,能忍?”
白起道:“聽許明和相和說,藺相如袖子裏揣著一條戒尺,常常一邊說話,一邊用戒尺敲朱襄的頭。”
秦王哈哈大笑。主帳中即使秦王笑過很多次,也仍舊壓抑和緊張的氣氛,終於一掃而空。
白起心中鬆了一口氣。這死劫,他算是暫時撐過去了。
又過了半月。
朱襄蹲在地上,用木棒刨了刨土。
“好了,可以挖了,小心些,下麵連著好大一串。”朱襄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趙國兵卒歡呼了一聲,舉著鋤頭衝下田地,開始挖土豆。
朱襄走到田埂上,兜著手站在白起身邊。
白起轉頭看向朱襄。
朱襄笑得眼睛彎彎,露出了在平民中不可能會出現的潔白牙齒,瘦削的臉頰上居然還有兩個小窩。
秦王也看著朱襄。
他想起朱襄的“養外甥日記”中描述,他的曾孫政兒笑起來的時候就是眉眼彎彎,見牙不見眼,臉頰上還會出現兩個小窩窩。
朱襄老在他麵前吵鬧“外甥肖舅”,或許不是自吹自擂。
政兒若長大了,就是朱襄這模樣?
自家曾孫到了秦國,好吃好喝地供著,肯定比朱襄現在強壯多了。
或許是朱襄再胖一點的模樣?
老秦王很少心軟,很少思考自己數量過於龐大的兒孫。
今日不知怎麽的,老秦王有點思念自己死掉的太子了。
他的太子被他一手培養,雖他也防著太子掌權,但對太子也是很滿意的。
比安國君滿意多了。
老秦王活得太長了,他自己很滿意。但人的壽命有限,他活得再長,也不可能看到曾孫長大成人的那一日,也不可能知道當曾孫那一代的秦王繼位之後,秦國是否還能如此強大……或者更強大。
老秦王看著安國君,總覺得自己前腳閉眼,安國君後腳就要敗壞祖宗基業。所以他心中難免焦急,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能夠做更多的事,多滅幾個國家,多搶奪一些土地。
當然,他不愚蠢,知道他不可能在有生之年滅六國,統一天下。
他隻是想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他不信安國君,不信自己的子孫啊!
“朱襄,政兒真的不到周歲就能言語,如今已經通讀典籍,連荀況那老匹夫也誇讚政兒聰慧無比?”秦王突然問道。
正看著趙國兵卒熱火朝天挖土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朱襄“嗯?”了一聲才回過神,回答道:“當然!等秦王見到政兒後,大可親自考校政兒。政兒的學識和見解,恐怕比十幾歲的少年郎還要厲害!”
說到政兒,朱襄話就多了。吹始皇崽外甥,朱襄是認真的!
“秦王,你想想,政兒啟蒙老師是荀子,稷下學宮三任祭酒的荀子,這世上還有誰比荀子學識更淵博?”
“藺公教政兒《詩經》,廉公教政兒《孫子》。這世上能與藺公比《詩經》,比廉公比《孫子》的人,也罕見……啊,武安君你別瞪我,我知道你厲害。別攀比啊,攀比不好。”
“還有啊,相和為政兒做玩具,許明帶政兒撿麥穗,墨家和農家的掌門人都喜歡政兒。這天底下除了秦王,恐怕隻有政兒能得儒家、墨家、農家掌門人的一致喜愛了吧!”
朱襄得意洋洋。
我還沒說,未來的秦國相國蔡澤,每日都要陪政兒玩木劍呢!
我家政兒不愧是始皇崽,這個時代的氣運之主。你看看他小時候啟蒙和陪玩的質量!
哦,對了,政兒還叫李牧老師,李牧送給政兒自己用過的劍,嘿嘿。
秦王看著朱襄手舞足蹈吹噓政兒的模樣,忍不住捋了捋胡須。
若是其他人吹噓某個秦國公子,秦王隻當對方是想要在自己麵前插手王位繼承。
但朱襄啊……
朱襄這個傻子,就像是朝中那些多年後才得到長子的大臣,高興起來連君臣之別都忘記了。
朱襄好像平時也不怎麽看重君臣之別?老秦王沉思。他再次明白子楚所說朱襄沒有“王佐之智”的含義。
“朱襄公!朱襄公!好多土豆,好多土豆啊!”趙人太過驚喜,連白起都不怕了。
他們舉著一大串土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是在跳著什麽奇怪的祭祀舞蹈,向朱襄報喜。
朱襄停下吹噓外甥,笑道:“趕緊挖!把土豆都挖出來,我們就該舉辦豐收慶典了!”
趙人繼續舉著土豆蹦蹦跳跳:“好嘞!”
秦王的注意力這才轉向土豆。
他看到趙人挖出來的那一連串土豆,呼吸一滯:“這……這全是土豆?全都能吃?!”
朱襄連連點頭:“對!”
白起拳頭握緊。他看了一眼秦王,在秦王對他頷首後,他將衣袍挽到腰帶上,從親衛手中接過鋤頭,親自挖開一株土豆根植的泥土。
白起挖得十分小心,他將泥土輕輕刨開,泥土下的土豆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他的親衛也幫忙,用樹枝刨土。
當挖了許久,都沒有挖到底時,白起將鋤頭扔掉,蹲在地上用手刨土。
他的親衛也用手刨土,將土豆一個一個摸出來。
用手刨土不用擔心會傷到土豆。他們很快就挖出一小堆土豆。
親衛拿起一個土豆,不敢置信道:“將軍,這些……這些真的都是土豆?都能吃?!”
白起沒有說話。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原本看著土豆的植株大小,白起並不認為土豆能有多高產。或許一株土豆苗下麵有三四個土豆,就了不起了。
現在看到這一窩的土豆,白起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他想,朱襄在趙國種過土豆吧?
趙王知道土豆的產量嗎?
藺相如和廉頗肯定知道。
趙王如此輕視朱襄,將朱襄逼迫得用自己性命換被趙國放棄的降卒。這是上天準備滅掉趙國了嗎?
“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別讓朱襄公回趙國了啊?”護衛小心翼翼道,“別讓朱襄公回趙國,他不能回趙國!”
白起抬起頭,他身邊的護衛們臉上都帶著淚水。
他們用帶著泥土的手擦眼淚,把臉上擦的全是泥,眼淚仍舊止不住。
還有護衛仍舊不敢置信,一邊哭,一邊繼續詢問他們的將軍,這些真的都是土豆嗎,真的都能吃嗎。
好像隻有帶領他們百戰百勝的武安君的話,才能讓他們相信這個現實。
白起看到地麵上一團陰影。
他抬起頭,看到了朱襄和表情嚴肅的秦王。
白起大多數時候表情隻會在堅毅和冷漠中打轉。他此刻表情卻很是茫然。
“朱襄,這些真的都是土豆?真的都能吃?”白起的聲音很是沙啞。
朱襄也蹲下了身體。
他用手搓了搓土豆上的泥土,將土豆放在眼前仔細端詳:“嗯,都是土豆,都能吃。土豆的產量,至少是小麥的三倍。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有種過糧食,又有……嗬,又有屍骸作為肥料,所以恐怕這次豐收,能有個五六倍吧。”
秦王的眉頭在白起開始挖土豆的時候,就已經緊緊皺起,沒有鬆開:“若讓秦國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土豆……”
朱襄輕笑:“那秦國很快就要滅亡了。”
秦王急促道:“為何這樣說!”
朱襄道:“公還記得我最初說的話嗎?土豆極費地力,且種子有劣化風險。海外曾經有個小國,為了養活更多的人口,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土豆。有一年,一處田地的土豆苗生了病,很快病就蔓延到了全國。於是那一年,那個小國所有的土豆都絕收。”
朱襄抬起頭,他的表情有些冷漠,又有些悲傷:“所有事物都有弊有利。自然就這麽苛刻,不會給靠土地養活的人一種十全十美的糧食作物。所以,才需要有人不斷培養良種,不斷研究種田的知識。”
秦王居高臨下地看著朱襄。
沒有十全十美的作物,他們現在吃的小米和黃米不行,中原地區已經大規模種植的小麥不行,楚越之地種植的水稻不行,朱襄手中的土豆也不行嗎?
秦王問道:“如果培養良種,研究什麽種田的知識?”
朱襄道:“就像人近親結婚容易生出癡呆和殘疾一樣,同一性狀……同一模樣的植株進行繁育,很可能會繁育出有缺點的種子。所以需要有人不斷尋找新的植株,和原本植株套種,這樣即使農人用自留的種子,也能尋得良種。”
朱襄將如何尋找野外的種子,如何用祖宗相同、現在模樣不同的糧食作物授粉雜交,如何利用套種間種輪種保持土地肥力,減少病蟲害,抵禦某一種糧食絕收的災害等農學基礎知識,用最簡潔明了的話語告訴秦王。
或許秦王仍舊聽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種田有很多學問,不是尋找某一種高產的作物,就能一勞永逸的事。
秦王或許不懂種田,但他懂治國。
就像是隻信任一個大臣,當這個大臣反叛時他就無人可用一樣。朝堂中需要各個大臣互相牽製,土地中的糧食也需要經常換種,這樣才能在某一種糧食得病時,不至於顆粒無收。
“而且作為國家糧倉儲備,有殼、含水量低的糧食更有利。粟、麥、稻等糧食若曬幹後入庫,能儲存幾年甚至十年不腐壞。”朱襄站起來,將手中擦幹淨了的土豆遞給秦王。
秦王拿起土豆,放在眼前仔細觀察。
“土豆不需要脫殼就可以直接食用,口感細膩,十分美味。但正因為如此,它不易儲存。”朱襄在心裏補充,至少在這個時代難以儲存,“土豆含水量大,容易腐壞;若氣溫較高,土豆會發青發芽,待它發青發芽後,就有毒了。土豆有毒的事,公應該聽人說過。”
秦王點頭:“我聽人說過。朱襄,若你不告知我,待秦國都種上了土豆,趙國豈不是能不戰而勝?”
朱襄壓低聲音道:“然後呢?讓這戰亂之世再延續幾百幾千年,讓各國黎民繼續為國君征戰,死傷無數嗎?公,隻有天下統一,黎民才能鬆口氣。”
秦王放下土豆,深深地看著朱襄:“比起國君,你更重民。”
朱襄道:“我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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