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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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讓他們驚恐的是,白起命令秦軍就在他們附近駐紮休息,搭灶做午飯。
    饑腸轆轆的趙人站在離秦軍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繼續養著眺望著朱襄乘坐的馬車。
    馬車中雪已經哭得雙眼紅腫。嬴小政抱著籃子,雖然沒有掉眼淚,但也神情低落,兩眼泛紅。
    朱襄又離開馬車,他讓人取來送行的人贈送的肉幹糧食,就地生火做飯。
    “吃完這頓送別飯,請回吧。”
    朱襄朝著送行的眾人跪下,額頭緊緊貼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說的那句瘋癲之語,邯鄲許多貴族士子雖然敬佩朱襄,但不敢為朱襄送行。所以前來的人,幾乎都是無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趙人。
    隻有他們向士人跪拜,什麽時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們跪拜?
    送行的趙人紛紛跪下,終於在朱襄麵前嚎哭出聲。
    庶民沒有文化,哼幾首歌謠也不懂什麽意思。他們隻能用哭聲做樂聲,為朱襄送行。
    趙軍的軍營中,將士兵卒們看到這一幕,也大為震驚。他們紛紛詢問,秦軍護衛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為何一個高高在上的秦國貴族會為看上去趙國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聽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長平趙軍的朱襄公。”
    “朱襄公為何在秦人軍中?!”
    即使兵卒沒有見過朱襄,也聽過朱襄的名聲。
    朱襄公不是為趙國立下很大的功勞嗎?為什麽他會隨秦軍離開?難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軍為什麽不驅逐跟隨的趙人?為什麽趙人雖然在哭泣,卻請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頭,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抬起頭,看到幾匹駿馬飛奔而來。
    在馬上,廉頗披頭散發,就像是一個老瘋子;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的藺相如臉色灰白,一邊騎馬一邊咳嗽;唯一看上去狀態比較好的藺贄正單手握著韁繩,另一隻手對著自己揮舞。
    “藺翁,廉翁,藺禮……”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體,無法控製地痛哭出聲。
    白起攔住阻擋的人,對下馬者抱拳,沒有說話。
    三人對白起虛虛一抱拳,然後奔向朱襄。
    藺相如在朱襄麵前單膝著地,將朱襄抱在了懷裏,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親。
    朱襄也抱住藺相如,今日強裝的鎮靜轟然破碎。
    他將臉埋在藺相如肩膀上,想說很多話,卻哭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披頭散發的廉頗雙膝著地,雙拳不斷在地麵錘擊:“王無道!王無道!王無道!!”
    往這邊張望的趙國將領中有人認識廉頗。
    他驚駭道:“廉公?”
    “還有藺公……”一個將領聲音顫抖,“邯鄲究竟發生了什麽?!”
    “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竟是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騎馬趕來。
    這兩位趙國公子明知道朱襄詛咒趙國滅亡,還是來為朱襄送行了。
    兩位趙國公子在朱襄麵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對不起你,是趙國對不起你……保重!”
    趙國將領身體癱軟,扶著營門的旗杆才站穩。
    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頭發,鬆開了朱襄。
    朱襄擦幹眼淚,將兩位趙國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陽君已經盡力,我不怨你們。”
    趙勝和趙豹在心裏道,那你是怨趙王,怨趙國嗎?
    但他們不敢問,隻能繼續哭著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認識的信陵君也前來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後忍不住罵道:“我不是讓你別來嗎!”
    李牧隻是一個年輕將領,如果他來送自己,在趙國還如何自處?!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門郡,他不可能說服全家拋棄一切隨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許久,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來,對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無忌立刻將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禮?我奉魏王之命來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說,如果朱襄不喜秦國,隨時歡迎來魏國。但他看了一眼旁邊黑著臉的白起,沒有說出這句在此刻很像挑撥離間的話。
    雖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應該說出這句話。可魏無忌在麵對自己尊敬的士人時總會以本心出發,他不願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誤解。
    “賢人遠行,怎能沒有樂聲相和?”魏無忌轉移話題道,“趙國士子不敢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國公子,我來。”
    說完,魏無忌轉身讓門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開始奏樂。
    魏無忌的門客們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箏等樂器,還有的拔出腰間長劍,叩劍高唱《詩經·檜風·素冠》。
    “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韠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賢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裏多麽悲傷,恨不得替你承擔這一切。
    送行的趙國庶民聽不懂這首歌謠,平原君和平陽君能聽懂。
    趙勝看著這個妻弟,臉上又是羞愧又是惱怒。最後,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憤,也拔出劍,叩劍同唱。
    趙豹閉上眼睛,攥緊拳頭,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廉頗坐在地上,仰麵長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舊姻,求爾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異!”
    李牧取出劍,也叩劍相和:“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廉頗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趙王用新人棄舊人,不是因為舊人厲害,而是因為趙王全不念舊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風·候人》,他諷刺趙人有眼無珠,讓庸才高居廟堂,賢才不得重用。
    周圍人都在唱詩,最精通《詩經》的藺相如卻隻是替朱襄撫平發絲,整理衣襟,叮囑著一些毫無文采的話。
    “秦國比邯鄲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鄲一樣,冬日也在田野亂跑。”
    “雪恐難以與秦人婦相處,你要多多教導她,保護她,不要讓雪受委屈。”
    “政兒去了鹹陽恐怕要與你分別,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說服秦王,讓你成為政兒老師。”……
    嬴小政從雪的手中掙脫,抱著藺相如的腿道,終於哭了起來:“藺翁!和政兒一同入秦!政兒保護你!廉翁也一同來!藺伯父,你要丟下政兒嗎?李伯父,老師!你不能拋下你的弟子!你們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兒啊,藺翁老了,走不了那麽遠了。”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師都是世代為趙將,兵卒如同他們的家人,他們難以離開趙國。”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夢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趙國的“記憶”,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憤怒。
    但在現實的世界中,他自從來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寵愛。特別是藺翁,抱著他玩耍,抱著他念書,就像自己的親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藺翁分別!
    “政兒乖,政兒乖。”藺相如眼睛流淚,嘴邊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說你已經長大了,要保護舅父舅母嗎?這時候怎麽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該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輕輕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將哭鬧不止的嬴小政從藺相如身上抱下來。
    朱襄跪下,向藺相如磕頭道:“藺公,我要入秦了。”
    藺相如笑著道:“去吧,注意身體。”
    朱襄直起身體,向廉頗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頗坐在地上罵道:“快去!離開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來後一直沉默至今的藺贄,道:“藺禮……”
    “得了,難道你還想給我磕頭?”藺贄道,“保重。”
    朱襄起身,對著信陵君、平原君、平陽君長揖,又對著送行的趙國庶民再次長揖告別。
    “諸位,我要入秦了,請回!”
    說完,他牽著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邊,重新回到馬車中,不再露麵。
    之後秦軍休整結束,拔營離開,朱襄也再未離開馬車。
    “回去吧,不要令他擔心。”藺相如對還想繼續跟隨的趙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趙國怎麽辦?”
    趙人失聲痛哭,終於停下了追趕的腳步。
    魏無忌收起琴,對姐夫趙勝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們來不及鼓起勇氣,收拾行李,恐怕這些人要一路隨著朱襄公入秦了。趙王催著朱襄公第二日一大早就離開,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件事?”
    趙勝瞥了魏無忌一眼,沒有回答。
    他心裏也是如此想的。趙王並非真的愚蠢,否則他還有幾個兄弟,輪不到他當趙王。隻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礪,不成大器。
    即使趙王沒有考慮到這件事,趙王身邊也有能人會考慮到。
    但這有用嗎?阻擋了這一時,能阻擋趙人對趙王離心離德,投向疆土逐漸接近趙國腹地的秦國嗎?
    白起居然能領兵穿過趙國多重防線,直到兵臨邯鄲城下趙人才發現,趙王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離開的最後時刻仍舊對朱襄如此絕情,真的能避免趙國滅亡嗎?
    “我就不和你回邯鄲,直接回魏國了,姐夫保重。”魏無忌走到趙勝身邊,壓低聲音,“小心趙王。”
    趙勝仍舊沉默。
    “他一定說讓你小心趙王。”經過這件事後,一向明哲保身,與人為善的趙豹脾氣暴躁許多,說話的語氣十分尖銳,“不知道我們兄弟二人能不能活到壽終正寢。”
    趙勝轉身:“我會回封地東武城,不再入邯鄲。”
    趙豹壓低聲音道:“我也是。”
    讓趙丹繼續當趙王會讓趙國衰落;若他們挑起王位爭奪導致趙國內亂,會讓趙國加速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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