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8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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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許多人對寡人說,秦國能統一六國。但在寡人看來,沒有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和你一樣真心。”老秦王感歎道,“秦曾強盛過,又衰落過。連不可一世的晉國都已經絕祀。你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統一天下?”
朱襄道:“一個國家強盛與否,與他所實施的製度息息相關。現在秦國的製度將秦國打造成了一輛的戰車,平民隻有耕、戰兩條路。隻要秦國推行的戰爭能讓足夠多的人獲益,這輛戰車就無堅不摧。”
老秦王問道:“可你認為戰車終究會停下來。這世上的疆土難道是有限的?”
朱襄道:“世上疆土有限,但對如今的秦國而言是無限;可疆土對秦國雖說是無限,但秦國能控製的疆土有限。當疆土擴張超過了秦王能控製的範圍,那麽離分崩離析就不遠了。晉國和楚國就是例子。”
老秦王拉著朱襄在幾(一種矮桌)旁坐下。範雎立刻跟上,坐在朱襄另一邊。
白起想了想,拉著子楚和政兒坐在秦王另一側,自己坐在子楚和政兒旁邊。
蔡澤坐在白起身旁,給雪使了個眼色。雪立刻出門招呼秦王帶來的仆人繼續收拾家具,並吩咐帶來的廚子開始做飯,自己為老秦王等人斟糖水。
老秦王道:“晉國和楚國不是衰落於昏庸的君主?”
朱襄道:“昏庸的君主每個國家都難以避免,兩個國家如此強大,隻在四個字‘盛極而衰’。”
老秦王深呼吸:“盛極為何會衰?”
範雎皺眉:“是天道嗎?登上了山頂就該下山,度過了盛年就該衰老?”
朱襄搖頭:“不是,隻是一種規律。具體來說,就是國家發展的每個時期所麵臨的困難都不同。就像是行路一樣,遇到平原、沙地、山峰、江河等,都需要相應的工具前行。盛世就是前一輛車奔跑的極限,極限前,君上就該對馬車修修補補了。”
雪端來蜜水,老秦王親自雙手遞給朱襄:“請繼續說。”
朱襄喝了一口蜜水,道:“再說晉國和楚國。他們盛極而衰的原因其實和周一樣。君上在施政的時候應該已經察覺,距離鹹陽越遠的地方越難以管理。哪怕同樣是郡縣製,因邊遠郡縣幾月才能呈上一次文書,君上對其的管理就落後了幾個月。”
晉國寬廣自不必說。楚國是春秋滅國最多的國家,疆域最廣闊時曾占據天下一半。
老秦王焦急道:“確實如此,可有辦法解決?”
朱襄搖頭:“一個地方,君上的軍隊一日能到達,君上就能像指揮手臂一樣指揮它;君上的軍隊一月能到達,君上就能像拿著棍子一樣撥弄它;若君上的軍隊一年才能到達,那麽君上就隻能接受它的供奉了。”
老秦王歎氣:“這確實很難解決。”
範雎插嘴:“軍隊一年才能到達的地方,就是秦國疆土的極限嗎?但晉國和楚國的疆土麵積沒有那麽寬廣。”
朱襄道:“國君需要拿著棍子才能撥弄軍隊急行軍一月到達的地方,製度就是棍子。他們沒有用棍子,而是將手無法觸及的地方交給了仆人。”
範雎眉頭皺得更緊,然後舒展:“國土越寬廣,就越主弱仆強。”
朱襄點頭:“秦國實行郡縣製,朝中沒有比君上強大的臣子,君上能控製的疆土範圍遠遠高於其他國家。在製度上,僅有秦國能統治如今的中原,那麽就僅有秦國能統一如今的中原。再遠的地方,秦國打下來也不能轉化成國力,入不敷出。”
“如何計算一塊地的價值,君上,應侯應該比我更擅長。”朱襄真心恭維道,“君上對外征戰總是打一會兒就停下和談。有的地方收為秦土,有的地方卻隻是讓它承認是秦國的附庸,為秦國供奉糧食兵器馬匹即可。”
老秦王和範雎對視一眼,雙雙失笑。
老秦王苦笑:“雖然寡人明白過猶不及,但聽完這番話後,寡人才明白為何過猶不及,那‘過’又是如何‘過’。”
範雎笑道:“君上,我老了,朱襄可接替我為相。”
朱襄連忙擺手,苦笑道:“我不行。我就能嘴上說說。若我為相,即便知道天下統一對庶民更好,但我也難以下決心攻打他國……特別是趙國。”
“罷了,你不願就不願。”老秦王繼續問道,“因為秦國手中拿著棍子,而其他國家是將土地交給仆人,所以秦國一定能統一天下,寡人很讚同。統一天下後,就要更換乘坐的工具了?你想變法?”
朱襄手和頭一起擺:“君上,可別嚇唬我。這變法的人,哪個有過好下場?我還想活到給政兒帶孫子呢!”
嬴小政在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子楚懷裏挪來挪去,坐不舒服。聽到舅父在叫自己,他連忙伸長脖子:“政兒在這裏!”
子楚把亂動的嬴小政按回去。
老秦王轉頭瞅了一眼,一把將嬴小政從子楚懷裏扯出來,塞進朱襄懷裏:“不變法,怎麽更換乘坐工具?”
朱襄換了一下坐的姿勢,讓嬴小政能像坐在椅子上一樣窩在自己懷裏:“秦國這輛戰車已經很堅固,隻是換一換零部件,怎麽能叫變法?”
朱襄眼睛眨了一下,含糊道:“現在天下還未統一,我也說不準。大約就是,郡縣製雖好,但郡縣太多,什麽小事都讓君上過目,君上豈不是徹夜翻閱竹簡,不能安寢?是否在郡縣上再設一級?”
“軍功變少後,爵位總不能不授了。沒有辦法經過軍功晉升,也不能在他國揚名後被國君發現。君上要如何選拔人才?是讓人舉薦,還是推行考試?”
“大量兵卒解甲歸田後,又因沒有戰亂,每年人丁大量增長,土地卻隻有這麽多。再加上貴族不能再以征伐他國的辦法擴充財富,肯定會強搶庶民的良田。”
“天下統一後,經曆兩三任君王,庶民就可能麵臨無地可耕的情況。那時遍地餓殍,即便收走庶民手中的兵器,他們用石頭、樹木也會反抗。任意一個能拿出兵器的貴族振臂一呼……”
朱襄看著老秦王的臉都變成青黑色了,趕緊閉上嘴。
嬴小政默默伸出雙臂抱住腦袋。
別念了別念了,舅父別念了,政兒的腦袋已經開始隱隱作疼了!
哪需要兩三任君王啊?剛統一這些麻煩就會出現!
“舅父,你有解決的辦法嗎?”嬴小政癟嘴,“這些事恐怕要落在政兒頭上。”
老秦王一愣,然後拍著大腿笑道:“對啊!寡人已老!”
秦王畏老,更畏懼別人搶走他的王位。但此刻,他居然高高興興喊著“寡人已老”,把聲稱要當秦王的政兒抱在懷裏顛來顛去:“哈哈哈哈,政兒,以後你和你的舅父頭疼去,寡人和先生不會煩惱囉。”
範雎捋著胡須,失笑道:“君上,有些事現在就可以做,不能全推給後人。即便推給後人,還有太子柱和公子子楚呢。”
老秦王瞥了子楚一眼:“子楚,好好學。”
子楚:“……是。”有點生氣。我還不如一稚子嗎?!
老秦王舒展了一下坐疼的雙腿,道:“朱襄啊,你現在或許不能為秦相,但當子楚或者政兒當秦王的時候,你就能當秦相了現在你先去種田吧。我和先生,還有武安君,再勞累幾年。”
朱襄立刻道:“謝君上!君上,可否讓我先去廚房?不是我掌廚,廚子可能不合諸位胃口。”
“趕緊去。”老秦王揮手趕人,“我已肚餓,先拿些吃食來。”
“好。”朱襄起身。
嬴小政也想起身:“曾大父,政兒去幫忙!”
“留在這,你幫忙偷吃嗎?”朱襄按了一下政兒不老實的腦袋。
朱襄離開後,老秦王喝了一口糖水,又笑了一會兒,才道:“子楚啊,你這友人,藏著的本事還真多。”
子楚謹慎道:“朱襄可能沒有藏,而是真的不認為自己有多少才華。即便他已經七國聞名,仍舊沒有正視自己的才華。”
“蔡卿,你與朱襄熟悉,朱襄為何會如此?”老秦王問道,“難道真是趙王對他打壓太過?”
子楚瞥了蔡澤一眼。
蔡澤道:“朱襄確有才華,但他一直認為自己無法用於實踐,隻是空談,而空談誤國,所以隻願意承擔他能做到的事。如趙括,他熟讀兵法,卻不會打仗。朱襄認為在種田之外的領域,他就是趙括。”
一直沉默的白起忍不住開口:“朱襄怎能用趙括自辱?!”
蔡澤道:“朱襄認為他有自知之明,這一點就遠勝趙括了。”
範雎道:“當秦相不需要事事都會自己做,他隻需要製定一個方向,選拔相應的人才為官吏,讓官吏去做。”
蔡澤歎氣:“他認為自己無法為君上選拔官吏。因為君上所任用的官吏,並不僅僅隻選擇賢能之人。宗室子弟、世祿之家,其中關係錯綜複雜,他不懂。君上,臣也認為,朱襄不適合為相。”
老秦王沉聲:“為何?他是你友人,你不應該推舉他嗎?”
蔡澤道:“荀子言,朱襄過分仁善,便是懦弱。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朱襄麵對辱罵,隻是皺眉離開;麵對如女兄拋棄他這樣的背叛,隻是不再往來……”
“麵對友人摻雜利益但沒有損害到他的利用,他還會反過來安慰友人。”子楚打斷道,“朱襄不會因為被辱而施加過度的報複,同樣也不會為了恩情而徇私。這樣的人有了任命官吏的權力,憎惡他的人不怕他,施恩他的人怨恨他。他會被所有人孤立,隻剩下一條死路。”
子楚跪著退後幾步,麵向老秦王,伏地道:“大父,朱襄沒有王佐之智。”
老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許久,待杯中熱氣散盡時,他才幽幽道:“罷了,寡人說了讓他種田,他就種田去吧。”
“謝大父。”子楚直起身體,鬆了口氣。
他真怕大父將朱襄架在國相的位置上。若朝中反對激烈,大父絕不會保護朱襄。
在子楚挺身保護朱襄的時候,老秦王心中流露出一絲殺意。
一個臣子對兩代君王影響如此深刻,絕非好事。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
別的人對君王影響深刻可能並非好事,但朱襄不一定。朱襄是個很傻的人,把別人看得比自己更重,又沒有子嗣,政兒是他唯一血脈延續。
以朱襄重情的性子,即便現在他百般推脫,為了子楚和政兒,在無人可用的時候,一定也會咬牙做自己不擅長、不喜歡的事。
與其說是朱襄用感情影響兩代君王,不如說秦國之後兩代君王能用感情駕馭朱襄。
“有這樣的友人,是你之幸。無論何種艱難情況,你都有信任的人。”老秦王想明白後,微笑中第一次對子楚透露些許親情的意味,“我年過半百,才得遇先生。好好珍惜。”
子楚激動道:“是,大父。”
“政兒,你也要好好尊敬你的舅父,會全心全意隻為你一人打算的長輩,世上罕見啊。”老秦王摸了摸胖曾孫的頭,“你不是想偷吃嗎?去吧。”
“好!”嬴小政從老秦王懷裏跳起來,“廚房在哪?帶我去!”
蔡澤條件反射把嬴小政抱起來,和準備去抱嬴小政的子楚麵麵相覷。
“你們二人都去吧,寡人要和先生、武安君聊一會兒。”老秦王道。
蔡澤和子楚恭敬告退。
老秦王又屏退伺候的人,伸長腿捶了兩下:“不知道秦椅什麽時候做好,我的腿啊。先生,武安君,你們也鬆活鬆活。”
範雎晃動了一下身體,白起沒敢動。
範雎笑道:“早聞政公子聰慧,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老秦王笑著點頭:“政兒也是先生晚輩。先生稱呼他政兒即可。政兒還未顯示出他所有的聰慧。唉,我是真不知該如何教導他。我從哪裏再尋一個藺卿和荀子來。”
範雎雖然心裏膈應了一下,但還是笑道:“君上可想建一個學宮?”
老秦王想了想,搖頭遺憾道:“戰車就要朝著一個方向行駛。待戰車停下來時,才能召集眾人商議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行駛。建立學宮的事,恐怕要子楚和政兒去決定了。”
大柱也老了。老秦王想起兒子皺巴巴的臉和縱欲過度的身體,十分後悔為什麽不多打他幾頓。
可那時誰能想到,秦軍會在占據絕對上風的閼與之戰慘敗,之後又敗於廉頗之手,被原本壓製的韓魏兩國騷擾邊境,隻能派出太子去趁火打劫的魏國當人質。隻兩年,年事已高的太子就病逝魏國?
老秦王隻有兩個兒子。楚國王後所生的太子病逝,楚國外戚人心惶惶,大有支持老秦王的弟弟為秦王之意。此時範雎勸說老秦王廢宣太後,逐舅父和兄弟,老秦王才會立刻聽從。
宣太後在位時並未限製老秦王的權力,大事都是兩人商議後做主,否則老秦王也不會一翻臉就把外戚按死。但太子一死,老秦王就隻能為安國君鋪路了。
可這樣一鋪路,原本秦國賢才多為楚國外戚,現在他們不出力了。範雎和白起一死,誰又能輔佐太子柱?太子柱的楚國貴女夫人怎麽也沒兒子啊!
異人走華陽夫人的門路回秦,讓老秦王著實鬆了一口氣。
好了,楚國外戚又有盼頭了,不會翹班了。
其實老秦王也知道不能總依靠楚國外戚,否則覆滅楚國時,楚國外戚可能會謀逆。但沒辦法,秦國人才少啊。
“子楚這個外戚選得好。”老秦王誇讚,“不僅有才華,不攬權,還吸引了蔡卿來助。”
範雎雖然知道朱襄不會威脅自己的地位,心裏也酸溜溜的。
誰讓子楚說朱襄“不徇私”,簡直像是在諷刺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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