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3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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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君雖是仁人君子,秦軍可不是。
當李牧攻占廣陵時,可沒少殺人。
那壯漢支支吾吾道:“但你把糧食送給項將軍,不就是資敵嗎?”
陳啟趕緊拉住壯漢,道歉道:“長平君,這是個粗人,別聽他胡說!”
朱襄擺了擺手,道:“一縣之糧,給了他又如何?吃不到幾日。不過你們還是想辦法把糧食保下一些吧。廣陵城糧倉本就已經空了,就等著這批水稻成熟。若楚國軍隊把糧食全搶了,你們就辛苦了。”
朱襄說完,沒有再等這些人說話,讓他們退下。
焦勻將陳啟等人送到門口,回來後問道:“真的把糧食送給他們?”
朱襄平靜道:“人心都是肉長的,知道誰對他們好。秦人來廣陵城之後給庶人分田,教導庶人種植,眼見著快收獲了,楚軍將糧食搶了,你說他們還會對楚國歸心嗎?”
焦勻道:“朱襄公看到的是庶人的心,不是士人的心。”
朱襄搖頭:“士人的心也是肉長的。他們就算平時看不到庶人,但當周圍一片欣欣向榮,突然變成了地獄,他們也會心痛。再者,秦國還未在廣陵城周圍分田,最肥沃的田地,都是那群士人的。若糧食被搶,他們損失最為慘重。”
焦勻問道:“朱襄公確定項燕會劫掠?”
朱襄淡淡道:“哪國軍隊攻城之後不劫掠,不說楚軍,秦軍也不例外,兵過如篦。”
攻城後劫掠是提升士氣,獎勵兵卒的慣例。能約束兵卒的將領不僅少之又少,即便將領有心約束兵卒,還得給兵卒提供足夠多的非劫掠也能拿到的獎勵。否則將領約束兵卒劫掠,就會造成軍隊嘩變。
即便是後世公認較為愛民的李世民,征戰的時候都是“就地取糧”。
大唐初年後勤搞得一團糟,五隴阪之戰的地點離京城不過一百裏,李世民的兵都無糧可吃,“舉軍失色”,著名哭包李世民又氣又餓哇哇大哭。
這樣的後勤,初唐將領不就地取糧都沒法打。
大唐初年並非真正的亂世,隋文帝的治理成果仍舊還在,在唐太宗時期隋朝所置糧倉都是滿的。這種條件下打仗都得劫掠保證後勤,戰國時代這樣的糧食生產力和運輸能力,就更不用想什麽部隊紀律了。
李牧率領的軍隊現在不劫掠,也隻是瞧不上那點東西,所以故意做一做高姿態,減少楚人抵抗而已。
所以朱襄對項燕所率領的楚軍沒有任何期待。
看看項羽其人,就知道楚國的老牌貴族是個什麽模樣。
焦勻道:“即便沒有這些好處,朱襄公也不會毀掉糧田。”
朱襄瞥了焦勻一眼:“就你話多。不過我會布置好,不會資敵。”
焦勻心道,朱襄公看來對那楚人說他“資敵”很不服氣。
焦勻跟隨朱襄許久,待的還是朱襄常在的廚房,朱襄知道焦勻對他很了解,看見焦勻的表情,就知道焦勻在心裏促狹他。
別看焦勻平時麵癱似的,其實心理活動特別活躍。
朱襄轉移話題:“浮丘隨蒙恬去打探項燕消息,怎麽還沒回來?這人也是,跟著蒙恬去幹什麽?”
焦勻道:“他會多種吳越語言,比蒙恬更容易探得消息。”
朱襄歎氣:“好端端的一個儒士,不留在我身邊幫我處理文書,總愛往外跑。”
焦勻心道,儒士和處理文書之間沒有必然聯係,而且師承孟子和荀子兩家的儒士都喜歡亂跑。
朱襄抱怨了幾句,又叫了一批楚國士人進來,繼續交接工作。
第二日,浮丘黑沉著臉回來,還帶來了幾個衣衫襤褸,但頭冠仍舊端正的士人。
浮丘開門見山道:“朱襄公,項燕屠城了。”
朱襄手一抖:“什麽?!”
浮丘帶來的人跪在地上,哭著將事情道來。
最初項燕遭遇了抵抗,入城後說城民幫助秦國,背叛楚國,於是準許全軍劫掠屠殺一日,以儆效尤,並放火焚燒了城池。
如此行為後,秦國攻占的城池立刻發生了嘩變。城中居民本就不服秦國,他們擔憂被項燕屠城,所以想在項燕來之前趕走秦軍。
秦軍或許早就接收到了李牧的命令,表現得很克製。
他們迅速將人手撤離,帶走一半糧食,然後開倉放出剩下一半糧食,撤回到長江南岸。
楚人本以為秦人已經撤走,自己一定安然無恙,但項燕入城時仍舊縱容劫掠。
“若隻是劫掠便罷了,他還命令我們舉家搬離,內遷三十裏!”那楚國士人失聲痛哭道,“若不從者,皆判投靠秦人獲罪,或處斬,或為奴!朱襄公,內遷三十裏,我們怎麽活,活不下去啊!”
朱襄收在袖口的雙手握緊。
內遷令!
沒想到項燕居然做出了如此殘忍的決定!
不,這不是項燕一人能決定的。一定是楚王和南楚君共同的決定,是楚國高層士大夫共同的決定!
內遷令啊……朱襄閉上雙眼。
項燕此舉,在戰略上很正確。
最著名的內遷令,當屬順治年間的沿海內遷令。
當時清朝無水師,為避免台灣的鄭成功與沿海臣民勾結,也為了給清軍迎擊鄭成功留下足夠的縱深,順治下令,魯、江、閩、浙、粵等省沿海百姓內遷三十至五十裏,“無許片帆入海,違者立置重典”。
南楚國的內遷令,與此類似。
楚國見識到了秦國舟師之利,知道就算秦國現在退兵,也不過是權衡利弊後主動退兵,並非真的沒有勝算。
在江邊與秦國舟師爭奪,楚國勝算很小。與其將長江北岸幾座城池留給遲早會回來的秦國,成為秦國舟師掠奪的補血包,不如毀城內遷,在陸地上堅壁清野,層層設卡。
秦國如果要攻打南楚國,就隻能先上岸,再長途行軍。途中行跡不僅在層層堡壘的瞭望下一覽無遺,秦軍沿路得不到任何補給,補給線也會拉長。
那時楚國隻需要依托有利地形,以逸待勞即可。
這在戰略上沒有任何錯誤,沒有任何錯誤啊。
戰國各國打仗時多采用堅壁清野,在激烈爭奪的城池之間驅趕庶人,燒毀農田村莊,不準墾荒耕種,以增大敵人攻打時的補給壓力。
南楚國的內遷令不過是加強版的堅壁清野而已。
“先帶他們去休息,將這件事提前告知陳啟等人。”朱襄深呼吸,恢複平靜。
浮丘麵露悲哀道:“是,朱襄公。”
跪地慟哭的楚國士人沒有懇求朱襄什麽,隻是哭著隨浮丘離去。
他們能懇求朱襄什麽?難道懇求隨朱襄南渡嗎?
待人離開後,因驚訝而站起來的朱襄跌坐在椅子上,單手扶額。
焦勻歎氣道:“不愧是項燕,此舉真狠。”
李牧將軍吞並楚地的策略並非著眼於一城一地,而是依托南秦逐漸恢複的經濟和朱襄公的名聲,不斷向長江北岸輻射影響。
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李牧將軍采用的就是“上兵伐謀”。
項燕此舉雖粗暴,卻也是破解李牧將軍“上兵伐謀”的最好策略。
焚毀長江北岸碼頭城池,內遷楚人三十裏,隔斷南秦對楚地的影響,李牧將軍此前諸多布置都作廢了。
內遷楚人會造成諸多災難。項燕打完這一仗後就會回楚王身邊,南楚君不能將他推出來抵擋內遷楚人怒火。所以項燕自己會安然無恙。
而南楚君肯定會將怒火引向秦國。正因為有秦國的危險,沿江楚人才能不得已內遷。楚人不敢憎恨能殺他們的南楚君,也無法憎恨已經離開的項燕,隻能加倍地憎恨秦國。
秦國通過貿易戰和李牧放糧、朱襄聲望編織的攻心一計,全部前功盡棄。
狠,是真狠。
不僅是讓楚人生靈塗炭的狠,這一對策也又狠又準地擊中了秦國的布置,給秦國滅楚戰略狠狠一擊。
“我想自己靜一靜。”朱襄扶著額頭道。
焦勻點頭離開。
踏出門扉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朱襄的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麽。
焦勻仰頭看天。
沿江楚人內遷三十裏,民房農田皆焚毀,他們吃什麽,住什麽?
內遷三十裏後的那片土地又不是無主的。
就算楚人不抵抗內遷令,乖乖隨南楚軍隊遷徙,他們能活下來多少?
這一點,一千多年後的順治朝沿海內遷令研究能給焦勻答案。
沿海內遷令在康熙台灣一戰後作廢。根據明代《嘉靖太平縣誌》與清代的《嘉慶太平縣誌》的人口對比,處於內遷範圍內的太平縣已經結束了內遷令一百多年,經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穩定地人口增長,人口數量也僅僅是嘉靖年間的一半。可見沿海內遷令對百姓的摧殘。
這段時間也有不少清朝官員寫下憐憫百姓的詩歌,描繪沿海百姓內遷的慘景。
老百姓賴以生存的財產就是房屋、土地和糧食,就是地主能帶上些金銀細軟,留下的財產也是大頭,而普通老百姓根本沒什麽金銀細軟。
房屋農田燒毀,他們踏上內遷的道路時,與流放何異?途中老弱者死傷無數。
順治年間其實比南楚還好些。
順治當時已經入主中原,幅員遼闊,所以在內遷時劃定了遷徙區,如果內遷的沿海居民能活到遷徙地,有田有地,再熬到糧食成熟,總歸是有條活路。
但南楚國就這麽點地,內遷的楚人能去哪裏?
朱襄放下扶額的手,鋪開紙張,磨墨寫信。
他這封信不是寫給嬴小政,也不是寫給李牧,而是寫給項燕和南楚君。
他在信中詢問,楚人內遷後有何措施,是否給他們已經安排好活路。
如果沒有……如果沒有,請項燕和南楚君放楚人南下求活!
朱襄重重下筆,力透紙背。
……
李牧還未從南越回到吳城。
現在消息流通不暢,李牧得到燕國出兵的消息時,項燕已經出兵。
李牧雖然經過判斷,知道楚國肯定會出兵,所以立刻往回走,但也需要時間。
嬴小政急得每日都要在渡口上背著手逛一圈,見到秦人官吏回來,就上前問一聲“舅父舅母可好”。
在得知舅父舅母非要把廣陵城的事處理好之後才回來,嬴小政氣得想自己劃船去對岸,把舅父舅母綁回來。
李斯和韓非一左一右把嬴小政死死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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