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占命骨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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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大祭司塔達被召喚前往大石殿的時候,魔王昏耀已經在王座前踱步了第不知道多少圈。
    連夜的忙碌絲毫不能安撫躁動的心情,他在地牢裏呆了大半夜,全程心不在焉,最後被摩朵勸了出去。
    都怪天珀的建議過分誘人,昏耀暗想。
    若不采納,他必然要惦記個不停了。
    魔王絕不是喜歡自苦的那類家夥,當他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渴望,就立刻將塔達召至跟前。
    他清了清嗓子,狀若不經意地說:“帶骨籌來了嗎?為我占一卦。”
    不料如此矜持的一句,立刻令王座下的塔達喜笑顏開:
    “啊,是關於蘭繆爾大人的事嗎?哎呀呀,吾王的王庭終於要有王後了……”
    昏耀:!!???
    “胡……胡說八道!!”
    魔王難得在下屬麵前狠狠失態,惱羞成怒,“塔達!我看你是想吞火石——”
    有那麽明顯嗎,有嗎!
    不僅是天珀,連塔達都看出來了,所以真有那麽明顯嗎!
    顯然,魔王的強嘴並沒有什麽用。畢竟他和蘭繆爾那點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差不多整個王庭都知道了。強行反駁隻是自取其辱。
    沒多久,昏耀便不得不在塔達那慈祥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哼哼唧唧地應下了。
    但有一點還是要澄清。
    昏耀清了清嗓子:“咳,不是占求婚。”
    塔達依舊慈祥地看著他。
    昏耀:“……”
    可惡,幹什麽,真的不是啊!
    他想占的明明是“如果把法力還給蘭繆爾的話,自己會不會被那家夥宰了”——這關乎王庭之王的生死,嚴肅得很!
    塔達擺出一副“我懂得,您不必說”的高深莫測的表情,“哎,具體占什麽不重要,吾王自己心意堅定便足夠了。”
    老祭司的鱗爪在袍子裏左摸摸右摸摸,掏出了他愛用的骨籌,又問:“隻不過,吾王想怎麽個占法呢?”
    ——塔達的占卜之術,不僅在王庭,放在整個深淵都首屈一指。
    他占“歲時”,可算出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占“是否”,可逼近迷霧中的真相;占“吉凶”,可判斷一件事的能成與否。
    至於這一次……
    昏耀想了想,道:“那就占個趨福避禍吧。”
    塔達“啊”了一聲,有些意外地看向王。
    趨福避禍,這種名稱聽起來與占吉凶類似,實際上卻截然不同。當祭司向冥冥之中的命運祈求垂憐,骨籌便會引領占卜者窺探未來的一角:或是奔向一場機緣,或是避開一次災難。
    這已經不再停留於“算命”的範疇,更趨近於“改命”的大法術,整個王庭隻有老塔達才掌握了這門占卜。
    尤為重要的一點是,“趨福避禍”之術,每個魔族一生隻能占卜一次。
    昏耀尚且年輕力盛,王庭也欣欣向榮,怎麽會想到來占這個?
    然而魔王麵上不辨喜怒,平靜地對上老祭司訝然的視線。
    老祭司仿佛看透了什麽,緩慢地點了點頭:“看來吾王心意已決,塔達遵命。”
    四下幽靜無人,塔達跪坐在王座之下,將百枚骨籌排開。
    按慣例,他先從中抽走一枚,是“留一線生機”的意思。剩下的骨籌被擺成一圈,塔達以爪割開自己的額心,喉嚨裏發出“嗚嚕嚕”“啊嚕嚕”的高音,腳下神神叨叨地踩著奇怪的節拍,在夜色中手舞足蹈起來。
    等到老祭司額心的血流到下頜的時候,他嘴裏念著古老的咒語,慎之又慎地將魔息灌注進骨籌之中。
    九十九枚乳白色的骨片沾染上神秘的力量,徐徐浮至半空!
    它們時快時慢地躍動起來,將王座上的昏耀圍在正中。
    塔達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
    “這裏有九十九枚骨籌,當它們的轉動停下,請吾王憑心意選出一枚,將您的魔息灌入其中,法術便能連接天機。”
    “隻是,吾王請務必銘記一句話。骨籌隻能窺探命運的一角,前因和後果不得而知。因而,具體是怎麽個‘趨福避禍’法,誰都不知道。”
    “無論吾王看到了什麽……切莫執著。”
    “知道了,”昏耀把眼一閉,曲指敲敲王座的扶手,“安心,反正你的占卜時準時不準,我不會放在心上。”
    塔達伏身一禮:“既然如此,老朽先退避了。”
    隨後,老祭司便退出了大石殿。
    四下冷清空曠,素來殺伐果斷的魔王閉目凝神,低眉合掌,坐在王座之上默念魔族的祭祀古語,居然也有了幾分虔誠之態。
    他心中時而想著與蘭繆爾的這七年,時而又想到茫然的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骨籌轉動的叮叮聲停了。
    昏耀睜開眼,向麵前靜靜懸浮的骨籌伸手——
    他懶得挑選,便直接取了正中那枚,將魔息灌入。
    頓時,那枚骨籌光芒大盛,剩餘的九十八枚也散發出微光與之呼應,最終連成一片神詭的符咒般的光之線條。
    昏耀被當頭一照,隻覺得眼前白亮一片,活像是要瞎了。
    腦海中也奇怪地混沌起來。
    像是墜入夢境,又像是誤吞了有毒的致幻菌子,一切都扭曲變形,模糊不清。
    迷亂間,那些白亮的光芒仿佛變成了飛舞的雪片,身下的王座化作嶙峋的石壁,一片寒冬雪山的景象在眼前展開。
    蘭繆爾站在山崖的盡頭,白袍紛飛。
    可那已經完全不是魔王所認識的,沉靜溫潤的人類奴隸了。蘭繆爾的身周繚繞著濃鬱到恐怖的魔息,一枚枚新生的鱗片爬上臉頰,漆黑的火焰吞沒了飛舞的雪片,映得那人如魔神一般。
    “蘭……!?”
    昏耀心中仿佛被重錘敲擊,一時間茫茫然不辯天地。他張嘴想喊,卻喊不出聲。
    幻覺越來越扭曲,越來越詭譎……自己似乎在擁抱蘭繆爾,又似乎不是。隻有大雪紛飛著遮蔽了視線。耳畔先是狂風,還是狂風。
    突然,昏耀感覺自己腰間一輕。
    一隻修長而蒼白的手掌抽走了他的青銅佩刀!
    霎時間,雪光照亮了出鞘的刀刃。昏耀看不清蘭繆爾的表情,隻能看到白色衣袖凜然翻動,人類手握彎刀,向他的頭頂揮落——
    鐺!!
    熟悉的激痛與十四年前重疊。
    他僅存的左角,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清脆悲鳴。
    吱……那深深嵌入的刀刃被緩緩抽出,伴隨著切骨之痛。
    ……——!!
    昏耀硬生生將險些出口的痛呼壓在喉嚨裏,眼睛幾欲滴血,不敢置信地抬頭仰視。
    而蘭繆爾第二次揮刀。
    鐺!!
    好痛……好痛。
    鐺!!
    這聲音響了幾次?
    深淵的魔王從未覺得迦索的冬季竟有這麽冷,仿佛要將自己由骨至血全部凍結。
    直到“哢嚓——”的長音震蕩。
    “——啊!!”
    昏耀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左角至於被砍斷的斷裂聲,還是這場幻境終於破碎的聲音。回過神時,他已從獸骨王座上跌了下來,跪在地上死死按著自己的左角,大滴的冷汗往下落。
    眼前仍是空蕩寂靜的王庭大石殿,骨籌散落一地。沒有風雪,也沒有對他揮刀的人。
    魔王眼眶泛紅,深深地喘息著。
    “……蘭繆爾。”他喃喃。
    “……蘭繆爾。”
    =========
    片刻後,大祭司塔達看到魔王緩步從大石殿走出來。
    他連忙迎上去,關切地詢問:“吾王,如何?”
    昏耀若無其事地往外走,說:“不怎麽樣,沒看見什麽。”
    “唉呀,那便是無福無禍,風平浪靜,也是好事啊。”
    “或許隻是你的本事不夠,骨籌又不準了。”
    魔王笑了一聲,頓了頓,忽然問:“再占一次呢?”
    塔達嚇得連連擺手,昏耀也知道祭司的規矩,便也沒有再提。就這麽走到要分開的岔路口,他突然站住。
    “塔達。”
    魔王問:“王庭附近,下一次落雪的日子,是什麽時候?”
    塔達:“哦……王要問今年的極寒日麽,對,今年是有冬天。老朽尚未來得及測算,但大概是在兩三個月之後吧。”
    昏耀“嗯”了一聲,目光有點虛飄。
    他看了看天色,說:“知道了。”
    ……
    別過塔達祭司之後,昏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宮殿去的。
    腦子裏的情緒像是被攪成了漿糊,魔王怔怔地悶頭往前走,心如刀割地想:看吧,看吧,明明就是恨他的,就是想殺了他的。
    還裝得那麽好。真是虛偽的人類,反正他早看穿了蘭繆爾的真麵目……
    但他又突然站住,心想:不對。
    昏耀閉眼用力捏了捏眉心,他從腦子裏的那一團亂麻裏,艱難地抽出一絲又一絲的理智,像編繩結那樣擰起來,然後告訴自己:不對。
    既然看到了清晰的場景,昏耀相信骨籌八成沒有出錯。可仔細想想,那一幕裏古怪的地方實在太多。
    首先,蘭繆爾為什麽要砍他的角?
    那動作絕不像是留情的樣子,但是假如真有殺意,一刀往他脖子上招呼就可以大功告成,為何執著於砍角呢?
    昏耀皺眉歪頭,半信半疑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角,心想:再說,這玩意兒也不至於硬到被他的佩刀哐哐地砍了好幾下還巋然不動吧……
    要說是為了報仇故意折磨,倒也不是說不通,畢竟魔族被砍角確實痛苦。
    但……
    他與蘭繆爾好歹也相處了七年。
    昏耀的確懷疑過奴隸的真心,甚至認定蘭繆爾應當恨自己。
    可要說那位心腸柔軟到完全可稱慈悲的聖君陛下,會在仇恨的驅使下做出“虐殺”這種事,昏耀是決然不信的。
    所以,昏耀恍惚地暗想,所以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蘭繆爾其實……也並不舍得殺了他?
    又或許,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當他向蘭繆爾求婚的時候,聖君陛下會表示當年的那些傷害難以釋懷。畢竟魔王是殘忍的魔王,曾經對奴隸犯下許多錯誤;他還有過許多合化伴侶,在神子的觀念裏,不幹淨。
    那該怎麽辦呢?除非魔王肯舍棄僅存的左角,來自證其悔悟。
    “……”
    昏耀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臉上發燙得厲害。
    他覺得自己這樣不死心地拚命找補、都被砍了角還要往好的方向自我安慰的樣子,實在狼狽。
    可又止不住地覺得,這種推斷很有道理。
    要不然,骨籌帶給他的幻境裏,“自己”為何始終沒有反抗呢?
    如果真相是這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吧。昏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腦子裏極度混亂且自暴自棄地想,也不是不可以!不如說很可以!
    可蘭繆爾又為何會變成被魔息繚繞,渾身生滿鱗片的樣子?他那個身體,哪能受得了如此濃鬱的魔息呢?
    難道,這才是骨籌想要提醒他避開的禍根?
    煩死了,想不明白,頭好痛……
    魔王就這樣帶著雜亂無章的思緒走回了宮殿。
    守衛們向他行禮。昏耀哪有心思搭理他們,胡亂揮了揮手就往裏走。
    將要踏入大門的時候,魔王忽然聽到輕靈的樂聲。
    是蘭繆爾在彈豎琴。
    他拿到禮物了,看來還蠻喜歡。
    昏耀心裏五味雜陳,他示意四周不要出聲,打了個手勢讓硫砂把侍從們帶走,自己放輕了呼吸和腳步,慢慢地走進去。
    仍然是窗口的那個位置,蘭繆爾正坐在軟椅上出神地撥弦,他看著天際的崖月,眉宇間有些憂思之色,看起來心事重重。
    彈撥的還是那首神殿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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