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四年
字數:8363 加入書籤
那天,昏耀把蘭繆爾帶回營帳的時候,人已經吐了一路血,連呼吸都弱得快要聽不見了。
魔王幾乎是從馬鞍上滾下來,嘶啞地喊了一句"救人",就徹底失去了聲音。
後來聽多古等魔族說,之後他就像是木僵了一樣,目光呆滯地抱著蘭繆爾,一動不動,也說不出話。
趕來的巫醫們嚇得不行,最後還是多古硬著頭皮燒了點迷藥把魔王弄暈了,這才能夠開始著手救治。
那幾天,昏耀反複地陷在噩夢裏,既醒不過來,也無法徹底失去意識。或許是因為舊傷發作的影響,或許是因為別的。
夢裏全是蘭繆爾的碎片。
他夢見少年時的神子,成年後的聖君,還有跪在身前的奴隸……他夢見蘭繆爾的笑容、眼淚和鮮血,夢見蘭繆爾仰望崖月時含著淡淡哀傷的瞳孔。
他夢見蘭繆爾安排了他的死亡,卻比他更早死去,死在沒有陽光也沒有花香的深淵之底。
於是昏耀痛苦地發現,這個人類已經組成了他的一切。他的生與死,他的深恨與他的深愛,他的過往,他的未來,他的一個個白晝與黑夜。
如果蘭繆爾為了救他而死..…他該怎麽辦?
忽然,有輕柔的手穿過混亂的噩夢,輕輕拍撫他,擦去他額上的冷汗。
"沒事了,沒事了。"夢裏的聲音從夢外麵傳來, "嗯,好了好了,我在的。"
"怎麽難受成這樣呢。"那個人心疼地小聲自言自語, "一開始就不應該放你去……"
這道嗓音比什麽藥都有用。蘭繆爾平安無事……這個認知讓昏耀近乎崩斷的神經很快鬆弛下來,終於陷入更深的睡眠。
昏耀再次醒來,是在他的營帳內。
淩晨時分,靜謐的黑暗伴隨著風聲彌散在四周。魔王怔怔盯著頭頂的氈布,一回頭,就看到了他的奴隸。
蘭繆爾畏寒似的抱著被子蜷縮著,額頭貼在他的肩膀上,閉眼睡得很沉。
昏耀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悄悄撥開那些散亂的銀灰發絲,瞧著聖君蒼白的麵容出神。瞧了一會兒,又去摸人家的脖頸脈搏。
!
這麽一碰,蘭繆爾當然驚醒
了。
他一睜眼就看到了昏耀,先是愣住,緊接著整張眉眼立刻亮起來,像夜裏的星辰。
"吾王,您醒了!"
昏耀沉著臉,就著側躺的姿勢,順手掐了掐蘭繆爾的脖子: "奴隸,誰允許你動用魔息?"
蘭繆爾全不在意自己的命門被捏著,反而往昏耀那邊蹭了蹭,一本正經說: “事急從權,沒有辦法。吾王傷成這樣,我隻後悔去得晚了。"
昏耀:“閉嘴吧,蘭繆爾。我當年把魔息灌到你體內,是為了讓你大出風頭的嗎,嗯?——那是用來折磨你的,是複仇,懂不懂?"
“但我也受折磨了啊。”蘭繆爾忍俊不禁,指了指自己, "多古大人說,我動用魔息的反噬很嚴重,對身體的損傷是不可逆的。"
昏耀:"……"
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大概就是這種感受。昏耀瞬間心髒疼得直抽,畢生第一次後悔自己的冒險行事。
"你……"他隻能作勢恫嚇, "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使用魔息,不然……"
魔王陰鷙的目光將蘭繆爾一掃,一把攥住這人脖頸上的骨飾, “叮當當”地晃了晃: "不然,還是把你鎖起來!"
蘭繆爾: "嘶,慢點慢點,不要扯到傷口……"
昏耀:
魔王痛心疾首——不行啊,根本威脅不到這家夥!
很快,昏耀大概了解了他們雙雙重傷回營之後的情況。蘭繆爾被魔息反噬得不輕,但居然比他更早清醒,這幾天一直在協助王庭的魔將們主持大局。
深淵崇尚實力,聖君孤身闖陣、一箭射死首領黑托爾的戰績,直接把那幫野蠻的魔族震得腦門發麻,再也不敢放肆了。
就連一向不可一世的摩朵,如今經過蘭繆爾身前時也要夾著尾巴,戰戰兢兢地叫他一聲"大人"。
蘭繆爾就若有若無地低眉笑笑,跟這些魔將說: “諸位將軍不用對我敬稱,你們的王習慣了胡作非為,往後還要拜托諸位將軍多勸勸。"
"此次發生這種事情,我實在很痛心,不希望再看到第
二次了,可以嗎?"
……把他們嚇得不行。
可算熬到魔王醒來,昏耀一回歸,好幾個魔將就圍上來開始哭天喊地,控訴蘭繆爾的離譜和恐怖。
對此,昏耀就一個字: "滾!"得了吧,就蘭繆爾那個性子,還恐怖?
魔王把自家的廢物臣屬訓了個遍,再給每顆腦袋上賞一拳頭。
可憐的魔族們含淚捂著頭上的包,有苦說不出——可是您昏迷不醒的時候,那個人類真的變得很可怕啊!
昏耀: “那你們說說,他幹什麽了?把你們怎麽了?”
魔族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崩潰地互相擠眉弄眼:……就是,他雖然什麽都不幹,也不把我們怎麽樣,但就是很可怕啊!
魔族們的告狀毫無作用,昏耀連臉色都不變一下。
隻有在摩朵提到蘭繆爾出陣前那句“他也該死在我的手裏”,並痛斥其大逆不道時,他才挑起眉毛陰惻惻地笑了兩聲。
“哼,果然,我就知道他有鬼!”
摩朵:“吾王,您怎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啊。”
昏耀:“你懂什麽,他既然想要來討我的命,還能先把自己賠進去?……他會好起來的。”
摩朵眼角直抽搐,她絕望地閉眼:不是,吾王您在說什麽,誰在乎那個人類會不會好起來啊!說到底,您為什麽一想到那個人類會好起來,就那麽高興啊!?
可惜,昏耀的期盼注定要落空了。
這一戰之後,蘭繆爾的身體明顯虛弱了許多,並且不再有痊愈的跡象。
他就像是什麽脆弱的瓷器,摔一下,就是一道裂痕。雖然並不至於立刻碎掉,但裂開的永遠無法被修複。
昏耀日益焦慮,每天都把蘭繆爾關在營帳裏,自己出戰的次數也少了。這讓奴隸很滿意。
"對了,就是要這樣,”蘭繆爾一邊給魔王換藥,一邊語重心長地說, "不養傷,傷怎麽能自己好呢?"
黑托爾喪命,聯合部落就像是失去了頭狼的狼群,戰爭眼看已到尾聲。
在蘭繆爾的敦促下,魔王此次罕見地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殺俘,反而招降了不少黑托爾的族人。包括後來的疾風魔將阿薩因,也在這一年追隨了昏
耀。
“原來是那位親衛長,我有些印象,確實不錯。”私下裏,蘭繆爾將這位降將簡單評判了一番,並感歎, "還好當時沒有將他殺了。"
>
昏耀:……
好像明白那群廢物為什麽怕成那樣了。
就這樣,到了年末的時候,魔王的軍隊大勝而歸。
半路上,一匹角馬馱著南方的使臣而來:本來一直持觀望態度的貞讚部落,重新向王庭表示了誠心的臣服。
回到王庭的夜晚,幾百座篝火照亮了曠野。
魔族的狂歡開始了,他們享受生肉和美酒,享受決鬥和交歡,野蠻的歌聲近似於獸類的嘶吼。
俊美的舞者們全身赤.裸地圍在篝火邊跳舞,隻在私.處掛上骨飾以遮擋,火光照亮了他們和她們緊致的肌肉,還有肌肉上的汗津津的鱗片。
若有出征的戰士為之心動,當即就可以發出合化的邀請,並且永遠不會被拒絕。
想當年,蘭繆爾很不習慣這種狂歡。他選擇不看,緊閉的睫毛根根顫抖,唇瓣更是抿得緊緊的,仿佛不這樣就會吐出來。
偶爾昏耀大發慈悲,允許他躲進帳內,蘭繆爾便鬆了一口氣似的睜眼,感激地瞧他一眼,攏著衣袍飛速離開。
而如果魔王恰好被這種溫順激發了骨子裏的劣性,又會刻意拖長了調子,把跑到一半的蘭繆爾叫回來,逼他看完整場瘋狂的慶典,直到篝火熄滅。
但這一次不一樣。
火光中,魔族們突然瘋狂地歡呼起來。
在無數族人的簇擁下,魔王猛地笑著將人類攔腰抱起來,親吻著脫掉了那件潔白的布袍,最後將其按倒在地上。
吾王!蘭繆爾一個哆嗦,抓著自己的衣服往後躲。
昏耀剛喝過酒,有些醉了,眼底野性畢露,低聲叫著奴隸的名字: “蘭繆爾,來,陪我一次。”
周圍的歡呼聲震耳欲聾,不知道哪個好事的家夥扔來一個皮囊——是助興的藥。
吾王……!蘭繆爾的聲音啞了,他眼尾發紅,劇烈地喘著氣,神色為難地掙紮, 不………不要在這裏。
別跑。魔王咧開
嘴笑著,他拿起皮囊,咬下軟塞,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鉗住蘭繆爾的下頜,“喝。
蘭繆爾搖了搖頭,昏耀半是強迫半是哄騙,用手指掰開人類的牙關,將酒囊抵上去: “聽話,這是王庭的慶功大典,就一次。
蘭繆爾顫抖了一下,緩緩閉眼。他沒再拒絕了,隻是用手臂擋住了臉。
不知怎麽,昏耀亢奮的情緒像是被潑了一桶冰水,倏然褪去了。
魔王的動作僵住,麵色也轉眼間變得陰森……蘭繆爾不願意。
為什麽?為什麽不願意?
昏耀心裏窩火極了。他從不識字的時候就看著那群成年的混賬在典禮上歡好,所有魔族,包括他的雙親——那對曾經想要在夜裏宰了他獻給首領的父母——都是這樣做過來的。
與心愛的伴侶在慶典上合化,本就應該是魔族最值得高興的事情。
為什麽偏偏他想和蘭繆爾做就不行?四年了,一次都不行?
周圍的魔族已經上頭了,隻顧著亂喊亂笑,根本察覺不到正主的氣氛不對。
昏耀磨了磨牙,憋屈得要命。他低罵一聲,將手裏的皮囊摔在地上,又抓起散落在旁邊的外袍裹住了蘭繆爾身體,抱著人類徑直離開了這裏。
這算什麽?
清靜無人的小河岸邊,流水聲潺潺。昏耀將自己的臉埋在雙手掌心裏,徹底自閉了。
第一年,他要處決他的奴隸,奴隸說聲“我不想死”,他就下不了手了;
第二年,奴隸說不想被拴在宮殿裏,他就真把這家夥帶到了王庭上;
到了第三年,他將奴隸帶上了結界崖,開始將權柄分給自己的仇人。
好了,現在呢?竟然連行使自己身為主人的權利,想跟奴隸合化一下都不行了!
“咳,其實。”旁邊,蘭繆爾的肩上披著那件白袍,伸手摸了摸魔王萎靡的大尾巴。
緩過神之後,他想想當時那個架勢,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我沒想到吾王會停下來,本來……做了也就做了。
昏耀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罪魁禍首。
那可是慶祝凱旋的大典禮!氣氛都熱烈到那個地步,自己居然抱著蘭繆爾跑了..
昏耀簡直無法想象那後
續的場麵會有多麽尷尬。並且,他也能清楚地預見到自己往後的名氣:除了斷角魔王之外,大概還要添上一個不舉魔王。
……算了。昏耀轉眼又泄了氣,心想:算了,也怪他突然上頭,不由分說就要強迫。反正已經這樣了,生氣也沒用,生氣也………
還是好氣啊!
你們人類就是虛偽!
昏耀用上了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指指點點, 條條框框,各種禮數,不敢坦然麵對欲望。
蘭繆爾: 這跟虛偽有什麽關係?再說,欲望本來就要克製,若不然,和野獸有什麽分別。
昏耀: “哼,你當然是聖潔無雙的神子,可像你這樣的人類又有幾個?以我看來,絕大多數家夥,克製欲望都是為了聲名,虛榮得很,本質與我魔族又有什麽區別。
河水靜悄悄地流淌,今年仍然是一個沒有寒冬的好年份。
第四年,魔王與聖君對於兩族文明之間的交談越來越頻繁,像這樣的小爭論也是稀鬆平常。
蘭繆爾笑了笑,溫聲說: 論跡不論心。以廉恥來克製欲望,又有何不可呢。
正是為了幫助一個個凡人更好地克製欲望,我們才會有所謂道德、所謂律法,還有……
昏耀恨恨插嘴:深淵沒有這種道德,也沒有這種律法。
愛。
昏耀愣了一下。蘭繆爾重複: 嗯,還有愛。
什麽愛,愛算什麽。魔王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失控,他奇異地惱羞成怒起來,張口就說:“我也不愛你。
蘭繆爾一怔,似乎沒反應過來怎麽聊著兩族間的觀念,突然卻轉到了他們兩個。但他立刻就笑了起來: 啊,當然了。您當然不會愛我……我們是仇人啊。
昏耀突然不說話了。
……嗯。
過了一會兒,魔王抬頭靜靜看著崖月的光芒,悵然說: 對,是仇人。蘭繆爾往昏耀肩上靠過去: 但應該已經是關係很好的仇人了,對嗎?…
…嗯。
謝謝吾王剛才停下來。
嗯。
“我再努力適應,下次一定可以……”
昏耀終於受不了了,他把蘭繆爾往懷裏一拽,忍著心如刀割的酸楚,用人類的方式親吻了人類的唇。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gdbzkz.info。鬼吹燈手機版閱讀網址:m.gdbzkz.inf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