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罪遲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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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口心慘淡,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兒,就像天邊最美的雲朵,春天又來到了,花開滿山坡,種下希望就會收獲……”
什麽叫擾人清夢,孔雨晴可以說是這方麵的專家了,久病成良醫,自從因為某些關於戶籍的事情回到故鄉後,她實在是太久都沒有睡過一場好覺了。
4:30,天未亮,對樓的一位老太太會雷打不動的開始唱京劇開始鍛煉自己的肺活量。
5:00,老太太鍛煉完了肺活量會和一班她的老姐妹在平安街老樓的樓下,那塊巴掌大小的空地開始跳廣場舞。
6:00,老太太意猶未盡,和一些決定將“生命在於運動”這條真理貫徹始終的同伴開始打太極拳。
6:40,原本是孔雨晴手機上定好的起床鬧鍾時間,可自從回來平安街住後,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再也不用定鬧鍾了……
“如果不是因為規定必須要回來辦理戶籍遷出,誰會想待在這麽個鬼地方!”
惺忪著睡眼,兩隻眼睛各自旁圍了一圈的烏青。
她不是沒找過這班平安街的老鄰居們商量作息,隻是往往她都會被罵回屋子裏去。
“年輕人睡什麽懶覺,一天四小時都太多!”
“小姑娘家眼瞅著還沒對象呢,肯定是在外頭給別人當小三!”
罵回去?那可是自找麻煩了,一個個好手好腳的老太太準會整整齊齊地躺地上說她打人。
“真是強詞奪理!一個個的,晚上八點不到就跑去床上躺屍,當然不困了!!!”
孔雨晴憤懣地用拳頭狠狠地捶了捶床,隻好起床洗漱,畢竟平安街每天早上隻供水一個小時。
她要快點解決完早餐,化好妝出門去辦理戶籍遷出手續。
她回來已經五天,請的假馬上要過完了。然而,這實在並非是她懶,而是前四天,她都跑了空。
第一天,她回來平安街的時候是下午四點,戶籍遷出科隻有白天上午才上班。
第二天,上午十點她又去了戶籍遷出科,辦理手續的工作人員下班了。
第三天,第四天是周末,工作人員自然也不上班。
9:30,孔雨晴人已經坐在了戶籍遷出科的門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她麵前出現了一位拄著拐杖,腰幾乎彎到了九十度的“老太爺”。
9:35,孔雨晴終於如願以償坐在了戶籍遷出科內的申請表前。
“啊……很難讓人相信居然會有我這麽老的工作人員吧?”
孔雨晴笑了笑,沒有答話,因為她要忙著填寫手頭的申請表。
自從上了大學之後,她很少會去手寫,工作之後,更是每天都在鍵盤上忙碌著,時隔多年重新握起筆寫字,她感覺自己的手似乎都有些僵硬了。
“咕咚……咕咚……”
“老太爺”拿起了杯子喝水,孔雨晴正好想不起來自己的大學的名字中的一個字怎麽寫,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斑駁的杯子。
那是保溫杯,孔雨晴猜想大概是很多年前平安街建立多少周年的紀念品,也許這古董保溫杯的年頭的三倍正是這位“老太爺”的年齡。
“留下來的年輕人是越來越少了……這些年也很少有孩子出生……”
老太爺說著,眯起了眼睛,顫巍巍地抬起手,張開了五指。
“很多年前,整座鎮上那年才出生了五個孩子,也是最後一批年輕人……”
孔雨晴敷衍地點了點頭,此刻她心急著要趕快把表格填完,趁時間還來得及,要去唯一的火車站看看能不能買到火車票。
“年輕人呦……怎麽都隻想著出去呢?”
“嗬……”
申請表填完了,孔雨晴將表格遞了過去,又聽見對麵傳來的嘮叨,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如果地方真的好,又有誰會願意離開呢?從小在平安街長大的孔雨晴太知曉這是多麽一個不平安的地方了。
幾年前,還傳出過陌生男子尾隨跟蹤,入室虐殺的新聞消息。
“填寫好了呀?一個月之後歸檔,歸檔冷靜期內不能離開平安街。”
老太爺慢悠悠地說著,將申請表裝進了檔案袋,孔雨晴震驚之餘,立刻從身下的木椅上站起了身。
“什麽?!還有冷靜期?哪來的規定?!你們以為我願意在這待啊!我工作的地方,就算是住在員工宿舍也比這好得多!”
“別和我吵,別和我吵……”
老太爺咕噥著,絲毫不理會罵罵咧咧的孔雨晴,仿佛他是個聾子。
可他顯然又不是一個聾子,聾子可不會打開收音機放到最大音量聽評書。
而這邊,孔雨晴的電話響了,不得已,她走去了戶籍遷出科外的走廊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是她的老板。
接通電話到結束通話,隻有短暫的26秒,內容言簡意賅,批準的假期後天就要結束了,她居然還沒趕回來補假加班。
所以,她被辭退了。
現在,除了平安街老樓的那間屋子,她是真的無處可去了。
戶籍遷出似乎也沒了任何意義。
待靜靜地難受過了一陣,孔雨晴從雙手中抬起頭時,這才發現戶籍遷出科的門被鎖上了,老太爺不知什麽時候下了班。
從戶籍遷出科回去老樓房間的路上,孔雨晴的腳步很沉重,幾乎花費了兩倍的時間才讓行屍走肉般地自己走到了樓下的空地。
“看看,看看,臨到大中午了才回來,一準是從外麵賣完回來了……”
“就是就是……”
孔雨晴低著頭,不去理會那些長舌老太們的胡說八道,她看起了地麵上的影子。
青石磚路麵已有了年頭,變得坑坑窪窪的,連帶著她的影子也變得扭曲。
她扭曲的影子旁怎麽多出了一顆頭?哦,原來是破碎的路燈的影子,那原本完美無缺的蛋型燈罩,自從多年前被熊孩子們用彈弓和石子打碎後,便一直沒人來修繕。
細看上去,還真像人頭的影子。
而且,都像是在嘲笑她。
“噔噔噔!”
孔雨晴仿佛聽到它們在笑了,連忙跑上了樓,中間跑得太急,膝蓋還磕在了那水泥做的樓梯上。
那級台階上不知怎地,居然有一個缺口,孔雨晴看見自己的血珠一點點滲進了進去,仿佛那級台階是有生命的,那個缺口是它大張的嘴,正在貪婪而放肆地吸吮著她這具新鮮肉體的血液。
孔雨晴盯著那級台階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一樓的大門被人推動,又放了一塊磚頭卡住,她這才有些瘸著跑回了屋子。
時值正午,今天又是個大晴天,按理說屋子裏光線應該很充足,可進了門,卻是漆黑一片。
長期的睡眠不足,讓孔雨晴習慣終日將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來盡可能創造一個讓她分泌足夠褪黑色素的環境,好讓她在白日裏補眠。
忙忙碌碌奔波了一個上午的孔雨晴覺得身心俱疲,可她今天這一上午又相當於什麽也沒幹。
孔雨晴直奔臥室,癱倒在了那隻有一層薄墊子的床上。她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午飯,之前手頭還有報表沒有做完……
管它呢,反正她現在已經被開除辭退了,剩下的爛攤子誰愛管誰管!
可她的心裏還有一處空落落的,直折磨得她難受不想動彈,隻想閉上眼睛,再不理會那些七七八八的麻煩事。
眼前唯有黑暗,她似乎在從高處不停地跌落、下墜……
這一閉眼,孔雨晴一覺便睡到了下午,她是被餓醒的,如果不是五髒廟空空如也叫喚不停,那種感覺像是有一隻手在不斷地扯著她的腸胃,她想她會睡到天昏地暗。
揉了揉雜亂的頭發,孔雨晴從窗簾後小心翼翼地探頭向外窺探了去,此刻正是夕陽西下,左右上下的鄰居們都在廚房忙碌著。
一點也不誇張,透過從老樓的牆壁的看不見的縫隙,孔雨晴聞得出來各家各戶都在做什麽飯菜。
樓上信佛的老太太出人意料地在炒肉沫茄子;樓下的摳門老頭則是在下麵條,今天他好像很大方,放了不止一調羹的香油;左邊的老兩口煮了湯圓,哪怕元宵節已經過去了好久;而右邊的老兩口似乎是做了藕夾子……
孔雨晴下意識地拿起來手機想要點外賣,可打開軟件定了位,除了樓下的麵館還開著,她再無選擇。
麵館的老板也同樣是一個老頭,孔雨晴決定還是跑去樓下吃一碗麵。
說來也是奇怪,平安街附近住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迄今為止,她還沒見到過其他的年輕人。
“莫不是真的隻有我一個年輕人?”
在飛著蒼蠅的麵館裏,孔雨晴用筷子一直攪著碗裏的雲吞麵,想著這個問題,可難吃的雲吞麵很快讓她沒了胡思亂想的念頭。
碗裏有六顆雲吞,如果不是孔雨晴吃到了六個指甲大小的蝦仁,那散花的雲吞她還真數不清有幾個。至於麵條,十分粗獷且和湯黏糊糊地混在一起,嚐一口湯底,落醋落得過分,讓人很是懷疑這碗麵條的誕生日期或許是在上周。
孔雨晴到底是太餓了,隻勉強吃了半碗便付了麵錢又跑回了老樓的房間,她跑得很快,可她還是覺得麵館老頭在後麵咕噥著,埋怨她十分的浪費。
“我這是在做什麽啊……”
關上了門,孔雨晴這才想起處理膝蓋上的傷口,沒有酒精、碘伏,她隻能接了水衝洗著傷口。
傷口的陣陣刺痛同時也挑撥起了她脆弱的神經。
此時此刻,窗外和屋內是一樣的黑暗了。
孔雨晴看見黑暗中似乎走過來了無數的影子,他們無一例外都擁有著蒼老的麵孔,一雙雙眼睛都貪婪地肖想著她這具年輕的身體。
“留下吧……留下吧……”
一股窒息感油然而生,孔雨晴鎖在屋子的一角,用手遮住了眼睛,她希望能再度睡過去,一覺醒來,驚喜地發現這都是一場夢。
她的戶籍遷出申請表提交上去了;
她也沒被開除辭退;
她趕到火車站順利買到了火車票……
總之,她不想留在這裏!
孔雨晴大叫著,又一次感覺自己在黑暗中不斷地下沉,下沉……直到再也脫不了身。
一個月後,一個剛剛從外地回來的年輕小夥子回來了平安街,他要去戶籍遷出科辦理戶籍遷出手續。
戶籍遷出科的工作人員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小夥子填完申請表後,耐心地聽完了他關於對戶籍遷出冷靜期這個規定的咒罵,這才拿起一旁掉了漆的保溫杯喝起了水。
又是一具年輕鮮活的身體,真好。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許一百年之後的平安街會變成嶄新的平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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