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昧(四)

字數:6870   加入書籤

A+A-




    七
    第二天周一照常上班,那一天的上午沒有謝蓉的課,辦公室裏算上她也隻有兩、三個人。
    這是很正常的,畢竟是周一,升旗、班級巡檢、班主任會議……這一係列的事情幾乎都安排在了同一天。
    每個人都會很忙。
    不忙的,要不就是快到了退休年紀的老教師,要不就是音樂老師,因為這所高中從來沒有過藝術生。
    當然,還有像謝蓉這種才剛剛入職,算不上正式教師的教師。
    這邊謝蓉低頭寫著月度總結的時候,在她身後,隔壁的辦公室裏似乎傳來了吵架的聲音。
    謝蓉仔細側耳聽了聽,是隔壁班那熟悉的數學老師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在低聲抽噎,這抽噎的聲音也很熟悉,正是來自這位數學老師的同事兼老婆。
    大概誰也不會想到,平日在學生們眼裏看起來文質彬彬,身上的襯衫見不到一絲褶皺的那位數學老師會是個“家暴狂”。其他的老師們恐怕也是不曉得的。
    那麽謝蓉是怎麽知道的?
    同樣也是一個周日的下午,學校裏幾乎沒有人,謝蓉落下了教案回來拿,剛剛走過那間辦公室的一樓的小花壇的位置,一副眼鏡便從天而降,阻攔了去路,接觸地麵時的一聲脆響顯顯然昭示了一件事:鏡片碎了,碎得無可救藥。
    “唉?這是誰的?嗯?!”
    抬起頭,向樓上看去,謝蓉卻看見了讓人心驚肉跳的一幕,那位平日裏看起來最是“正人君子”模樣的數學老師,此時此刻,正用一隻手死死地將一個女人的頭按在窗台的邊緣。
    “你再給我罵?!再給我罵?!閉上你那張臭嘴!”
    下一刻,數學老師又抓扯著自家老婆的頭發狠狠向後拖著,另一隻手則是順帶關上了窗戶。
    “怎麽回事?那人不是他老婆嗎?”
    也是自從那天起,謝蓉才開始漸漸察覺這所學校裏人們的秘密,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能說的秘密。
    去鄒迪迪的家的五金店家訪過後,謝蓉對那天見到的事一直難以忘懷,就好像,無處不在,不斷地在她的眼前上演著,一幕幕朝她衝擊過來。
    被死死抓住頭發按在桌上的鄒迪迪,她哭喊著,總是讓她莫名有著一種負罪和內疚感。
    是以,作為老師,謝蓉總是借著作業的名字將謝蓉叫去辦公室,有時給她一個橘子,有時給她一個小麵包又或者是一個棒棒糖。
    “對了,鄒迪迪同學,你最近好像來學校總是來得特別早……”
    “嗯……我去班主任家借住了,說好了的,我幫他打掃衛生,他的書我都可以看……”
    兩手攪著手指,就好像那空空如也的掌中正抓著一塊抹布似的,鄒迪迪說話的聲音很小,以往謝蓉總是要聽上幾次才明白她說了些什麽,可這次她卻聽得很清楚。
    “這樣啊……那你要注意安全啊……”
    “不會不會,班主任家就在學校後麵,很近,不遠的,很安全。”
    “哦,好,上課了,你快回班級吧!”
    謝蓉皺了皺眉頭,看起來鄒迪迪的班主任似乎很和善,但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難道是她多想了?
    她記得鄒迪迪的班主任好像是個年紀沒比自己大上幾歲的男老師,教的是英語。
    至於模樣,她有點印象模糊,記憶裏她好像根本沒見過他幾次……
    哦!是了,她來的時候,十一班的班主任正好有事請了假,就連那個星期的英語課都是隔壁班的英語老師過來代課的。
    一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單身的男老師家裏總歸是不太方便,謝蓉決定要去和這位班主任談談,眼下讓鄒迪迪住到她那邊的出租屋裏更似乎更合適一些。
    想到這兒,謝蓉放下了手中的筆,在自己的座位上伸了伸懶腰,她寫了一上午的教案寫得手都酸了。
    抬頭剛要看看時間,謝蓉這才注意到遠處那斑駁的牆上掛著的石英鍾有些奇怪,時針指向了數字十的附近,分針卻在偏離數字十二不遠的地方來回地跳動著。
    看樣子是電池的電量將要耗盡了,不然也不會在十點零一分和十點零二分間搖擺不定。
    “張老師?你那兒有沒有電池?我去換一下……”
    謝蓉一邊問著一邊站了起來,卻發現不知何時辦公室裏就剩下了她一個人,看來這石英鍾已經壞了很久了,早就到了上午下班的時間。
    “真是……後勤裝表也不記得換上新電池……”
    一邊嘟囔著,謝蓉利落地收拾好了外套和背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踏出那道門後,一切又恢複了正常,石英鍾上的時針依舊指向數字十,分針卻也同樣指向了數字十。
    八
    有什麽比風還要快?
    不要說是閃電,有的時候,流言蜚語傳播的速度往往超出人的預期。
    像粉塵被吹入了五竅,糾纏不已;像荒田裏的野草,旺盛生長;像突如其來的驟雨,震顫人心……
    來到學校的第二個學期,鄒迪迪請了長期的病假,再也沒來過學校。
    謝蓉也不知道像鄒迪迪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為什麽會有人傳出她和別人早戀的事情,即便真的如此,也斷不會像流言那樣和很多個男同學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作為她的老師,雖然不是班主任,但謝蓉覺得自己應該和鄒迪迪親自談談,可從上學期的期末開始,鄒迪迪總是一下課就跑出去,不給她談話的機會。
    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新的學期就要過完一半了,鄒迪迪仍然沒有來上課,這下子學校裏傳播的流言更過分了,甚至辦公室裏的老師們也都在說,鄒迪迪是偷吃了禁果,請假打胎去了。
    謝蓉並不相信這是真的,或許是鄒迪迪的父親不想讓她繼續念書了……
    無論如何,她決定要和鄒迪迪親自見上一麵。
    又是一個周六的下午,沒有課,全校放假,謝蓉沒有直接回平安街的出租屋啃麵包,而是在學校的食堂解決了午餐。
    如果不是因為鄒迪迪,謝蓉絕對不會再跑來當初學校給她安排過的教師宿舍的。
    那教師宿舍的老樓房仿佛是上個世紀的建築,厚重的青苔從地麵一直攀緣蔓延到了房頂,尤以裂縫的位置的青苔最多最厚,與那掉了漆的牆皮生死不離地粘附在一起,散發著一股陰魂不散的氣息。
    “呼……呼……”
    大著膽子,謝蓉走進了教師宿舍所在的那棟樓,一層、兩層……頂樓四層終於到了。
    這老樓房的樓梯很陡,謝蓉爬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個跟頭栽下去。唉!她今天真不應該穿著一雙高跟鞋過來。
    四樓東戶,應該就是鄒迪迪的班主任老師的教師宿舍。然而,謝蓉敲了很久的門,一直沒人回應。
    “鄒迪迪?鄒迪迪你在不在啊?我是你的生物老師謝蓉!”
    門內仍然沒人回應,好像是真的沒有人在。
    可謝蓉卻不這麽認為。
    將耳朵貼在了門上,謝蓉屏住了呼吸,仔細聽起了屋子裏的動靜。
    “嗚……嗚……”
    門內傳來了一聲壓抑的哭泣,雖然聲音很細弱,但毫無疑問那是鄒迪迪的聲音。
    “鄒迪迪!鄒迪迪!是我,教你生物的謝老師,你開門啊!”
    焦急地拍打著緊鎖的大門,謝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愧疚油然而生。
    她的擔憂並不是多想,如今真的糟糕的發生了!
    “你走!你走!你不是我的老師!啊嗚嗚嗚嗚……”
    門內的人知道自己再也躲不過,藏不了,索性開始號啕大哭,嘴裏更是思緒混亂著叫嚷著。
    鄒迪迪不是一個隨意發泄情緒的人,能讓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是有很不尋常的事發生在了她的身上。
    謝蓉的手指摳扒在一旁的牆壁上,指甲一挖,就有許多碎牆皮脫落了下來,隨即露出了那紅色的磚頭。
    突然,謝蓉的身後,樓梯間裏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第三個人上樓來了。
    “你來幹什麽?!”
    獨屬於半大小夥子的粗啞嗓音,竟是喻子豪從樓下跑了上來,他的手裏還提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袋子裏裝的是從學校的小賣部買來的麵包和牛奶,還有一些餅幹、果凍之類的零食。
    袋子被丟到了一邊,喻子豪不由分說地拉扯起了謝蓉,將她扯著拽下了樓,幾乎沒把她直接從樓梯上推下去。
    “喻子豪!你怎麽能這樣欺負鄒迪迪?!她的清白,她的未來都被你給毀了!”
    見到了十一班上最不聽話的學生,加上先前在小樹林聽到過、看到過事情與背影,這些交錯在一起很難不讓謝蓉斷定一件事情:學校裏有關鄒迪迪的流言確實是真的,而那個男同學就是眼前的喻子豪!
    四樓,門內的哭聲愈發悲淒,而三樓與四樓之間的平台之上,謝蓉也是近乎癲狂地抓起了喻子豪身上的校服。
    “嗬嗬……被我毀了?被我毀了?”
    喻子豪冷笑著,他的虎牙也露了出來,愈發顯得那笑容陰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喻子豪梗起了脖子,那上麵因暴怒而泛起的青筋幾乎一直延伸到了太陽穴的位置。
    “你們……你們老師一個個比我原先想得要惡心得多!男的吃喝嫖賭,人渣敗類,女的舌頭比他媽的頭發還長,操!你們是不是以為自己是老師就可以為所欲為?!”
    喻子豪說著,揚起了拳頭,但這拳頭卻沒落在謝蓉的身上,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身後的牆上。
    登時,喻子豪的指節變得血肉模糊。
    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喻子豪仍然在喘著粗氣死死瞪著謝蓉,在他看來,謝蓉無非也隻是那群八卦長舌婦中的一個。
    四樓,方才謝蓉一直敲不開的門打開了,老舊的門軸隨著門被輕輕推動,發出了令人不適的“嘎吱嘎吱”聲響。
    鄒迪迪聽見了喻子豪與謝蓉在樓梯間的爭吵,即便是再不願見人,她也同樣不希望謝蓉被牽扯進來。
    無聲的行動遠比千言萬語更能讓人窺見背後的真相,謝蓉回頭看向了那扇門,門裏走出來的確實是鄒迪迪,但又不是鄒迪迪。
    那矮小的身軀和腰間衣服下隆起來的肚子相比,顯得極為瘦弱。
    “這是……”
    謝蓉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很顯然鄒迪迪是懷孕了,而且月份不小,這樣一來,自上學期期末開始她對自己的躲躲閃閃,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就在謝蓉整個人還處於難以置信的驚愕之中時,喻子豪將拳頭上傷口滲出來的血滿不在乎地蹭在了校服上,反正也看不出來。
    這所高中的校服設計得很老舊,從頭到腳都是一成不變的藏青色,每每放學的時候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僵屍片裏的清朝僵屍。
    或許,在這所高中裏,他們本就和僵屍沒什麽不同,無所謂自由,隻需要像僵屍一樣聽從趕屍道士的指令似的一味服從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他們的肆無忌憚。
    “謝老師,你別和我爸媽說……他們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班主任老師他……這是個意外……”
    “意外?!操!信他們這些老師的話還不如去聽牛講課!等他回來……他要是敢回來,老子捶死他!”
    “嗚嗚嗚……”
    鄒迪迪又開始低聲啜泣,樓梯間裏喻子豪仍然在不斷叫罵,謝蓉在這雜亂紛擾,又被空曠的樓梯間擴大了許多的聲音中整個人也變得有些暈頭轉向。
    “他可是老師啊……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手機站全新改版升級地址:.,數據和書簽與電腦站同步,無廣告清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