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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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阿炘被送到北郊的時候,吾是被阿妙吵醒的。
    睡眼惺忪,夜裏,吾感到有一團東西貼近了吾的臉頰,睜開眼,卻是看見了鑽進吾的被子裏,胡子被燎去了一半的阿妙,見吾睜了眼,便將一塊被燒了一角的紅綢放在了吾的麵前。
    吾認出來,那是阿炘最喜愛的一件便服衣袍的一角,可是,如何會被燒了?
    阿妙仍然瑟瑟發抖地窩在吾的被子裏,抬頭,看著吾,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叫聲。“喵喵嗚~”
    就像是,冬日裏頭,它被火盆的煙嗆熏到了一般。
    心下突然不妙,遠遠地,吾也才聽到從東宮裏頭傳來的嘈雜,吾叫來了一位宮女,指了指縮在被子裏的阿妙,即刻便披衣而起,從窗子上跳了出去。
    “照料好它,不然,可別怪吾像對待之前幾位宮女那樣,捏碎你的骨頭!”
    從窗子跳出去後,吾便趁著夜色,一躍而起,攀上了宮牆,不過片刻,吾便裝作一位內侍混在了被送出宮去的阿炘身邊。
    吾知道她太子之位不保,可吾沒想到,除了太子之位,更是有人想要她的命。
    幾乎透明的存在,掩雲殿終日倒也沒見有多少外人打擾,這也給了吾方便,吾看遍了宮中藏著的江湖武林各門派的典籍,不期能天下第一,僅自保足矣。
    吾亦想不到,昔日本是為了自保而和太醫令學的醫術,如今,卻有一日要用來救阿炘。
    意外的是,吾在那北郊破落的棚屋裏,再次遇見了他,與吾生的一般無二的孿生阿弟。
    他渾身很狼狽,滾了一身的泥水,衣服也被樹枝荊棘,扯開了幾道口子。
    他見到吾的時候,隻是詫異了一刻,眼睛便又黯淡了下去。
    吾大抵知道為何,在來北郊的路上,吾便看見了從太傅府上空發出的衝天火光,有人,下了死手。
    “雖然幼時的事情已經記不大清,但吾知道,你是吾的兄長。”
    “或許你以為這是你吾兄弟二人時隔多年的第一次見麵,可當日在掩雲殿的半麵一眼,已足以讓吾認出你,阿弟。”
    沒有兄弟重逢的喜悅,兩相沉默中,隻餘家破人亡的哀慟。
    袁琅說,太傅一家葬身火海,他已沒了親人了。
    唯一所求者,便是手刃元凶。
    真相……吾將吾這些年查到的,偷聽來的,盡數都告訴了他。
    “那他……父親……知道我們嗎?”
    “他並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他還以為自己是遇上了一位宮女,他還想著邊疆立功便向父皇求個恩典,當年,還是他將你帶出宮,送給了袁太傅。事後,他便領兵去了北疆,誰料染了時疫,屍骨也不知去向……”
    吾看見袁琅又囁喏著,不問也知道,他是想問母後,可是,吾二人這一雙孽障,想想就知道,母後巴不得兩個都死了才好。
    “袁琅,你與吾都想要複仇,而吾這裏,眼下正好有一個可以祝你複仇的大好機會……”
    袁琅果然想都不想地便應了吾,就這樣,吾與他換了身份,吾助他潛回了掩雲殿成為了二皇子長安,而吾,則是替他跑去丞相府,成了大難不死,卻因大火毀容,帶上了半個假麵的袁琅。
    袁琅
    掩雲殿果然冷冷清清的,遠不似別處熱鬧。吾替了他來做皇子,他替了吾,投入了丞相府去做袁琅,一邊又在北郊暗中照料阿炘。
    父親還在世時,他曾說,皇上太過寵信皇後一族,以至兵權失握,又要改立幼子,怕是要出大事。
    可在大臣們有意見前,皇上卻先下手為強,首當其衝的,卻是太傅府和昔日所剩無幾的琅琊舊部。理由也荒唐得很,說是舊部騎兵逼宮,一路殺進皇城,半途失利,全軍覆滅,太傅府不幸遭難。
    沒了一個袁太傅,昔日的琅琊舊屬,隻剩了想要扳倒阿炘和皇後一族的丞相一派的大臣。
    當了袁琅的長安,遠比吾要聰明得多,他想盡辦法,說服了丞相,表麵以吾這個病懨懨的“二皇子”為首,來輔佐尚在病中的阿炘,到時皇後一族,太子兩派盡誅,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而他,作為“拚死抵抗”逼宮的琅琊舊部,滿門忠烈的袁氏孤子,自然而然地,得了個不小的官職。
    說起來,掩雲殿裏的宮人們,似乎都怕吾怕得緊。尤其是那個叫作“青梨”專門負責照料“阿妙”的侍女。
    “你為何怕吾……吾本就不需人怕的……”
    “奴婢怕您……怕您捏碎奴婢的骨頭……”
    “哈哈……吾原不過是一時說笑的……”
    看來,不但常年被關在掩雲殿的長安日子不好過,就連宮人們也都要忍受他這個脾氣怪異的主子,想必更是戰戰兢兢。
    接下來的日子,吾在掩雲殿裏安心地整日無所事事地當著二皇子長安,一邊又是不斷地收到他從宮外的書信,有丞相一派在後倚仗,他得了許多差事,職位也升了上來,而且,阿炘的身子也已大好,不日便可回宮。
    “青梨,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離宮,最想做的,是什麽?”
    吾問這話時,阿妙正沐浴在它最喜歡在日墜西沉的偏陽裏,窩在榻邊的窗沿上,而青梨正在給它打理著毛發,它很是舒服,“呼嚕呼嚕”地,眯著眼兀自酣睡了起來,吾也安心地輕輕撫著它的腦袋。
    “離宮?青梨是孤女,在宮內,還是在宮外,都沒什麽分別的,不過……”
    青梨撫著阿妙的尾巴,頓了頓,小聲地在吾耳邊嘟囔了句,“若是真能放出宮去,奴婢隻想找個好兒郎嫁了,有間小院,院子裏栽棵青梨樹,再生兩個孩兒,平凡地過這一生便好……”
    “好兒郎,青梨,那你看,吾可算是好兒郎?”
    玩笑一句,青梨臉上頓時便生了兩抹緋紅。她抱走了阿妙,順便還帶走了吾正吃著的一碗冰葡萄。
    “哈……好青梨,吾說笑的……阿妙和葡萄留下啊……”
    軒轅炘
    “長安兄長……長安兄長……阿炘好難過……”
    生了天花的日子,並不好過,吾起了一身的紅疹,又痛又癢,兩隻手偏偏又被人縛在床榻兩側,動彈不得,真真是活受罪。
    再次見到他時,吾曾以為,真的是長安兄長來看吾,可馬上吾也就想起來,他該是長安兄長的孿生兄弟,吾的伴讀,袁琅。長安兄長他……如何能出得了宮呢?
    “阿炘,你醒了……”
    “父皇,長安兄長,你……”
    吾不知該說些什麽,現在,吾與他,還有被困在掩雲殿的長安兄長,皆是……被拋棄的存在。
    “阿炘,你看清楚,吾是長安兄長……”
    “怎會……怎會如此?”
    “說來話長……”
    吾聽著長安兄長的話,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會如此狠下殺手。思及至此,吾當即便口吐朱紅,胸口更是刀絞般的痛。
    “哈,人言少年吐血,朝夕不保,看來吾是熬不過了……”
    話還沒說完,長安兄長便捂住了吾的嘴,又是輕輕地在吾的肩頭拍打了一下。
    “說什麽不吉利的話,快些喝了藥來,身子才能好起來!”
    吾依言接過了他手裏的藥碗,不知怎地,吾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腥甜味,許是方才吾吐的那口血,還留了些在喉頭。
    “張嘴,啊……”明明自己也是麵色蒼白,疲憊不堪的一副模樣,長安兄長卻還是將吾當作小孩子來哄,唯恐吾怕這藥苦,連忙將早就剝好的石榴拌了蜜糖來喂吾。
    雖然在甜味的衝擊下,藥的酸苦亦是被對立激發到了極致,可吾還是笑了笑,從他手裏自取了那碗石榴來。
    “照料吾多日,如今吾已醒了,時辰亦是不早,兄長你快去好生歇息罷,阿炘這裏,能照顧好自己。”
    “吾不累,這裏沒有其他的人,吾陪你坐坐,再回也不遲……”
    話音剛落,隻聽得遠遠傳來了尤為喧鬧的炸響,雖隔了不知幾遠的山頭,但吾還是從窗戶裏窺得見,那是宮城上方漫天絢爛的磷磷冉冉的煙火。
    是了,每年母後的壽辰,父皇總是會讓人在宮內各處,放上許久的煙火。幼時,吾亦總是喜歡在父皇和母後膝下一邊跑著,一邊也自己親手燃上幾柱,抬頭看那五彩繽紛的異象美景,直到脖頸酸軟,到最後,在父皇和母後抱在懷裏睡去。
    如今,再看這五色神絢的煙火,吾心中,卻隻剩了孤寂與悲戚,它們,在吾眼中,到底還是成了盛華過後落於掌心中的那拈指即逝的齏粉,失卻了顏色。
    “你身子已大好,再過些時日便可回宮了……”
    “好……”
    回宮,再度回那個已經拋棄了吾的人的身邊嗎?吾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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