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狄打開門的時候，並沒有預料到費因斯就在裏麵。當時她穿了一身黑色的長衫，像個故作成熟的大人那樣一手拄著拐，一手挽著沙比尼夫人的胳膊微笑。她的微笑頓了一下，繼續偏頭看著沙比尼夫人，說了一句話，好像一點都沒有受到驚嚇。沙比尼夫人被她逗笑了。很成功，她想。
    費因斯的臉上露出驚訝和驚豔，站起來笑著和沙比尼夫人打招呼，眼神卻一直在她的眉眼間停留。
    她大不一樣了。
    從一年級那個短發的、滿臉稚氣和英勇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頭發微卷的、戴著讓他看不透的麵具的少女。見到他，她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就像那些熟練的、完全明白在不同場合和客人麵前應該如何自如表現的社交常客。彡彡訁凊
    “這位是費因斯先生，先生，這位是我的小朋友……啊，我忘了，你們想必在霍格沃茨見過，不需要我多說什麽。”沙比尼夫人捂了捂唇。
    “是，何止是見過，”費因斯眯著眼看她，“裏德爾小姐在我的課上表現優異，令人印象深刻極了。”
    “您過獎了。”
    少女的嗓音客氣中帶著疏離。仿佛他們真的並不熟悉。
    沙比尼夫人一無所察，熱情地招呼家養小精靈去端兩杯新的紅茶來，又請費因斯和她坐下。
    位子剛好指在沙發鄰近，近得他能聽到她呼吸帶來的起伏。
    伊狄垂下眼睛，接過端來的熱茶，吹了一口。默默無言地聽著兩人寒暄。
    從密室裏那幅畫像上看，他們應該是舊相識了。
    奇怪的是，現在看來卻沒有那麽相熟。
    沙比尼夫人麵對他，就像僅僅是麵對一位丈夫在魔法部的前同事、魔法界的名人的態度而已。
    費因斯倒是似乎對她格外關注，自伊狄坐在他身邊的那一刻起，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地在她身上逗留。
    她吹了吹茶麵，水波中的費因斯輕笑一聲。
    話題重新轉移到她身上來：“我還沒問過，夫人是什麽時候與裏德爾小姐相識？”
    “啊，說來話長，”沙比尼夫人朝她眨了眨眼，“……布雷斯和她是要好的朋友，結果沒想到，我們會在那家店裏遇見。”
    “那家店？”
    “博金·博克商店，她暑期憑借自己的成績爭取了一份兼職工作，可惜，被我發現了。與其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客人打交道，不如專門和我這個大客戶多多相處。難得是個這麽漂亮又會說話的姑娘。”
    博金·博克商店這個名字，似乎喚起了他的某些回憶。伊狄覺得不是錯覺，費因斯的臉上露出了一瞬間恍惚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複了笑意：“與其在那種危險的環境下勤工儉學，不如來到這裏，多虧了夫人好心。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學校的年級第一，竟然差點不得不去做這麽辛苦的事情。”
    無論如何想不到？伊狄瞪著他，目光裏多少多了一些不友善的成分。
    “的確是讓人意想不到，”她放下茶杯，笑著看他，“教授您也知道。”
    沙比尼夫人露出驚訝的目光。
    費因斯點了點頭。
    “遇到了什麽困難，都可以和學校報備。你可以預支你的獎學金。”
    “獎學金？”
    “沒錯，”費因斯一臉嚴肅地說，“不過你沒有監護人開戶，隻能由成年人領去取。”
    “那太好了，伊狄現在還是不得不從博克先生手中領取抽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如果您願意代為照顧她，也可以讓她從那裏抽身，為了這些生活上的瑣事費心。她很有潛力，應該趁這個假期好好學習。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她在魔法上很有天分，我一直在為她著急，可到底沒有那個權利。”
    沙比尼夫人走到費因斯麵前，顯得有些羞赧。後者寬容地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什麽也沒說，卻好像什麽都說了。
    伊狄呆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片刻才像被燙到一樣站起來：“那太讓您費心了，不用的，教授。夫人，我可以自己想辦法。”
    “不必感到尷尬，孩子，這一切都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沒錯，可就是他的錯。您求助的這個人恰恰是罪魁禍首。伊狄站在那悶悶不樂地想。
    去年說好了在買了魔杖之後就可以憑借證明信和魔杖領取的助學金，也在她到達古靈閣之後化為了泡影。多塔不耐煩地告訴她需要成年人的陪同，完全換了一副麵孔。現在想起來，費因斯就是在提醒她，憑借他的權力，能做到讓她離開了他什麽也做不成。
    他大概萬萬沒想到，她能去那家不介意雇傭童工的黑魔法道具商店應聘，還在他眼皮底下銷聲匿跡了這麽長時間，至今活得好好的。
    或者也許這一切也是他的安排。
    她就像一隻已經墜入了他耐心編織的大網的螻蟻，無論如何掙紮，都難以脫逃。
    伊狄厭惡這種感覺，然而作為一個孩子，她在某些方麵似乎永遠都是無力的。無論沙比尼夫人再怎麽喜歡她，在一個成年人麵前，自己的想法總是低一頭。
    真不明白。
    大人有什麽了不起的？
    她總有一天也會長大。到時候，一定不會像這樣對待孩子的心願。伊狄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費因斯已經伸手到她跟前。沙比尼夫人期待地看著她，仿佛無比渴望她能夠放下無謂的自尊心，牽起這位她的老師的手，接受幫助。她低下頭，輕聲說：“你還沒贏。”
    剛剛還伸出去的手，瞬間就縮了回去。少女忽然抱住了胳膊，渾身顫抖。
    砰的一聲，拐杖和她一起跌到了地板上。
    費因斯下意識地伸手扶她，少女無力的身體剛一接觸，就立刻軟軟地陷入了他的胸膛。沙比尼夫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過來，扶起她的另外半邊胳膊，靠在自己肩頭：“伊狄？你怎麽了？”
    熱度驟然離開大半，他無意識地皺了皺眉頭。視線無奈地落入少女蒼白的臉頰。
    這種時候還非要反抗。真是……
    “我沒事，”伊狄微微抬起眼皮，艱難似地開口，“大概是之前魔力暴動的副作用，時不時就會有點恍惚，休息一下就好了。布雷斯知道，我的腿傷總有些影響。”
    沙比尼夫人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沒事就好。這麽說起來，讓費因斯教授一個大男人單獨照顧你，也不是辦法。你今天還是先住在我們家裏，等教授陪你去古靈閣取來獎學金，辭去工作，我再派一個家養小精靈跟著你，到外麵去租個幹淨又方便的地方住。我想想……艾爾林怎麽樣？”
    門口那位目光溫和的家養小精靈端著毛巾優雅地走了進來，朝她躬身行禮。
    抬起頭，他眼底的笑意正對上她發絲下帶笑的神情。
    家養小精靈。啊，對了，說到家養小精靈，她差點忘了，艾爾林已經被她用攝神取念從沙比尼夫人的記憶裏清除了。
    這樣做不太好，但她清楚，沙比尼夫人到現在為止能如此親近她的原因和斯內普教她的這個小咒語脫不了幹係。現在是個帶著艾爾林脫離一切的好契機。目前為止，在博金博克商店的收獲已經足夠多，箭在弦上，費因斯又不得不帶著她去取獎學金。這樣一來，她既能拿到錢，又不用被迫到他家裏去。
    他大概萬萬沒想到，精心布的局最終還是被她反將一軍。
    出乎意料的是，費因斯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不樂意，反而點了點頭，仿佛一切正和他意：“也好。那麽，等裏德爾小姐休息一下，我明天準備好手續，再來帶她去一趟古靈閣。”
    “麻煩您了。”沙比尼夫人滿臉感激。
    沒多久，沙比尼先生回到會客室，沙比尼夫人便送她回了客房。臨走前，伊狄注意到比起前同事和老友，他們重逢的態度更像是對彼此都有所戒備，客氣又疏離地打了聲招呼，就各自坐在了沙發的兩側。
    緊接著關閉的會客室門就遮去了一切探究的目光。她遺憾地收回視線。
    這麽想來，這一切的不對勁到第二天費因斯來接他之後都成了早有先兆、落幕應驗的悲劇。
    沙比尼夫人剛剛目送她被他牽著幻影移形，後腳到達的街區就讓她感受到了震驚。
    麵前不是古靈閣，而是一幢細長、雪白的宅邸。孤零零地立在灰綠色的草叢中央，空氣泛著倫敦特有的濕氣。的確還在市區，可是這裏已經遠離了魔法世界的領域，就像在一處安靜的國家公園中央。
    放眼望去，一片寂靜，就連鳥鳴都寥寥無幾。
    “這是綁架。”伊狄冷靜地評論道。
    費因斯挑了挑眉：“有進步，裏德爾小姐。我很高興看見你已經不會像當初那樣一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情緒失控了。”
    “您就不怕沙比尼夫人沒看您送我回去，產生懷疑？”
    “我已經和威廉打過招呼，我們會在今天巧遇你母族的表親，她們中的一位盛情難卻，精通腿傷療愈，順便就將你接到了附近的宅邸休養。”
    “母族的表親？您是說沙比尼夫人？”她氣笑了。
    “倒不至於說得那麽清晰，她可對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完全知情。”
    “讓我回去。”
    伊狄懶得和他廢話，拔出了魔杖。費因斯似乎毫不在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甚至都沒有動嘴施用無聲咒。
    “在這片區域禁止除我之外的其他巫師隨意使用魔法，你盡可試試。”
    她一頓，倒是沒有自找丟臉念出咒語，試了幾個簡單的無聲咒，魔杖和周圍的空氣就如同深井的水麵，毫無波動。伊狄咬牙切齒起來：“……禁咒？您可真是細心。就連自己的宅邸周圍的空氣都要掌握在手心裏。”
    “如果你也像我一樣常年遭受那些傻瓜們的攻擊，就會知道謹慎一點是必要的。”
    “傻瓜們？”
    “食死徒。說起來總讓人覺得有些可笑的名字。”費因斯嗤笑一聲。
    伊狄本來還低著頭對著魔杖使勁，聞言終於抬頭，緩緩看向他。他的神情看起來不像裝的，就好像她之前那些猜想的確都是漫無邊際的幻影。
    這樣思路倒是清晰了很多，隻是不知道是好是壞。
    “您就真的可以這麽無視魔法界的法律？”
    “你覺得之前是誰在負責修改英國魔法界的法條？”費因斯被她問笑了，“黑魔法防禦術第一節課，你學得可不像個年級第一。”
    伊狄站在原地：“是。不過我至少可以選擇不跟進去。”
    她的表情就像在說：你能拿我怎麽樣？一臉倔強、憂鬱、又脆弱的神情。銀白色的中長發絲一半垂落在耳際，被卷積著濕氣的微風輕輕吹拂，彎彎地一下下掠過臉頰瘦削的弧線。
    才多久，她又瘦了回去。費因斯搖了搖頭，朝她伸出手。
    “喂，您這樣是——”她被他壓進懷裏，輕聲抗議起來，下一秒又被他粗魯的動作勒得差點喘不上氣，“——綁架——騷擾——嗚——全都是犯罪行為！“
    “什麽時候這麽不聽話了？看來是你傷好得差不多了，不記打——”
    她還在奮力掙紮：“不——等等……放開！”
    費因斯驟然鬆開了手，伊狄受到反作用力，結結實實地側身摔上了草地。
    沒有多疼，隻是強烈的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讓她感到臉部、鼻尖的疼痛並不隻是摔倒帶來的，還帶有羞辱性。她瞪向他，這位在魔法界德高望重的青年教授卻攤了攤手，一臉“自己並不是故意的”“也很驚訝”且“為她感到心疼”的神情。她第一次從這種動作中看出深深的狡猾。
    就算沒氣勢，她也認了。畢竟現在拐棍被他拿在手裏，要是掙紮半天站不起來，更沒氣勢。伊狄幹脆放棄，就坐在原地，冷著臉說：“我要知道，瑪吉去了哪裏。”
    這是她從昨天第一次見到費因斯以來，一直盤旋在心底最深處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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