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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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從一個悠長的夢境中醒來,他伸了個懶腰,手指摳著腦袋四下張望。
    他怎麽睡在牢內的地上了?
    昨夜發生的事隱隱約約閃過片段,他齜牙費力回想著。
    對了!他見到皇帝了!
    皇帝是來探視道士的!
    那……道士呢?
    小林慌忙地跑到熟悉的牢房前。裏麵富麗堂皇的擺設全部消失,連帶著牢房內關押的人……
    跑、跑了?
    他心中大驚,壞了壞了,該不會是他昨夜喝了點小酒,不小心把人放走了吧!
    正焦急著,牢頭領了新犯前來。瞄見旁邊木楞的年輕獄卒,還不耐煩地嗬斥一句。
    “傻站著做什麽!”
    “是!呃,我……”
    “這是新來的,從今天起,你負責他。”
    牢頭的嘴巴開合不停,交代諸多事宜。
    小林望向牢內的新犯,是個五六十歲的男子,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不停地念叨“我沒有罪”。
    “那、那原來的……”
    小林半句話未完,牢頭抽了他的後腦勺一記。
    “叫你少說話、少打聽。不聽是吧?”
    “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小林心虛地彎腰低頭,頓感自己的腹部有些異樣。
    待牢頭離開,他背對著人,伸手悄悄順衣襟摸進去,鼓囊囊的一個紙包。
    裏麵有一遝銀票,和一張手掌大小的字條。
    “相逢一場,承蒙關照。天寒雪急,善自珍重。”
    道士真的走了。
    ……
    陶眠帶著兩個書童,讓他們在桃花山徹底安頓下來,彼時已是春雪初融。
    楚流雪披了件水紅色的小襖,懷中抱著幾條棉被,來到院子裏。
    連著飄了幾日雪,被子吸滿了潮氣。終於等到天氣放晴,她趕早把三人房中的棉被絨毯之類的一並取出曬太陽。
    這下苦了畏寒的仙人。
    “三土!你倒是給我留一條毯子呀!我要冷死了。”
    房內傳來一道哀怨的聲音。
    楚流雪可不管那麽多。
    “半個時辰前叫你起床用早飯你不起,跟你說了我要曬被子的。”
    陶眠嘟嘟囔囔,不知道又在抱怨些什麽。一道湖藍的身影唰地從院子中間閃過。
    楚流雪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什麽玩意兒飛過去……”
    很快,陶眠房中又傳來嚎叫。
    “哎呦!什麽東西撞我腰上……四堆!讓你禦劍你把劍紮師父床頭是吧!你怎麽不把我腦袋削下來呢!真是孝死為師了。”
    “既然師父有此等需求——”
    “給我住手!你還真削啊!”
    一陣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楚隨煙被陶眠提溜著後衣領丟出門。
    “去去去!大的小的沒一個省心,少來煩師父!”
    楚隨煙被師父罵一頓,麵上仍是嘻嘻哈哈的。桃花山的水土養人,連曾經躲在姐姐身後那個膽小怯懦的男孩,都變得活潑不少。
    楚流雪心想,結束漂泊、長居於此,的確是一件幸事。
    那日他們和往常一樣,在宮中休憩。陶眠被皇帝關了起來,兩個孩子失去依靠,變得惶惶不安。
    楚隨煙害怕陶眠出事,做夢都在流淚。楚流雪隻好握住他的左手,整夜合不上眼,牽掛著牢內的人。
    天蒙蒙亮時,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他們姐弟麵前,楚流雪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
    “噓。”
    陶眠豎起一根手指,讓楚流雪不要多問。他們簡單收拾了行囊,其實並沒有很多。珠寶財物之類的陶眠一樣未取,物歸原主。
    最後他單手抱起熟睡的弟弟,另一手牽著姐姐,三人悄然從皇宮離去。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如同他們從未來過。
    熹微的晨光中,他們坐著一架馬車,搖晃著行進在土路上。
    楚流雪問皇帝怎麽肯放他走。
    陶眠把自己的外衣蓋在酣睡的楚隨煙身上,掖好,又把手中的幹糧掰給楚流雪一大半。
    “她並未放我走,我是從牢裏逃出來的。”
    “……?”
    楚流雪一口糖餅沒咽下去,差點噎死。
    “那我們……咳咳,豈不是成了逃犯?”
    她心想這回可好,本來隻是當乞丐,結果跟了陶眠後,一不小心淪為逃犯,越活越回去。
    刑啊,真的刑。
    陶眠遞過去一壺水,笑眯眯地望著她一邊瞪人一邊大口噸水。
    “不至於,她不會派人追捕。”
    “我不明白。既然你有這個本事,為何今日才逃?”
    “我這麽一個講究人,自然是要挑選良辰吉日越獄。”
    “……你聽聽看自己說的是人話嗎。”
    陶眠的身體微微後仰,靠在馬車的車壁,手指放鬆地搭在膝蓋。
    “所謂良辰吉日,自然是她甘心放我離開的時機。”
    陶眠的確不是陸遠笛放走的,但他心裏明鏡似的。那日之後,就算陸遠笛知曉他出逃,也不會再追過來了。
    這是他們師徒之間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
    楚流雪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但陶眠如此自信,估計是有什麽底氣在。
    本尊都不擔心,她又何必庸人自擾。
    楚隨煙揉著眼睛蘇醒,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的事。那時他們將至陶眠的地盤,隱約能看見雲霧中巍峨連綿的山脈。
    他年紀小,雖然對離開皇宮這件事困惑,但很快轉移了視線。他跪在車內的軟墊上,掀開簾子眺望外麵的山,看什麽都要新奇地驚歎。
    外麵正在落雪,楚隨煙的鼻尖被凍得通紅,他張開手掌接住一片潔淨的白雪。
    陶眠也順著簾子的那道縫隙,去看他熟悉的風景。他一襲月白長袍,恍若山中雪化作了人的模樣。他的呼吸與這片土地的每一次吐息是重合的。楚流雪這才明白他為何執意回到桃花山,他和這裏是渾然一體的。
    陶眠回到桃花山,首先要辦三件事。
    喂雞、收徒、掃墓。
    來到桃花山沒多久,在陶眠的威逼利誘下,楚流雪和楚隨煙拜在他門下。
    楚隨煙有一百個樂意,楚流雪就有一百零一個不滿。
    她說銀票,你的徒弟,似乎命都不大好。
    ……
    結果陶眠因為這句話跟她生了三天的氣!
    楚流雪難以相信外加十分無語,一千來歲的人了,居然跟三歲孩子似的置氣。
    白天不出屋門,叫吃飯也不來,看見她就繞道走。
    楚隨煙胳膊肘往外拐,小手扶著沒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的陶眠乞求他姐。
    “流雪你就服個軟道個歉,把人氣哭了該如何是好啊!”
    陶眠馬上配合著將頭埋進兩臂之間。
    楚流雪:……
    “你就別給他提供思路了。好吧,是我不對。你不是要收我為徒麽?我答應。”
    陶眠還拿上喬了。
    “想做我陶眠的徒弟就那麽容易?我還不收了。”
    “你愛收不收。”
    楚流雪懶得慣他毛病。
    眼看著陶眠又要單方麵決定跟姐姐斷絕關係,楚隨煙趕快出來打圓場。
    “都少說兩句吧!小陶師父,不是說好要教我們仙法麽?”
    陶眠的脾氣來得快走得也急。既然楚氏姐弟拜入他門下,他自然也是要教些真本事的。
    他傳給姐弟二人《噬魂掌》和《天盡六變》,兩個徒弟不負所望,學了十成。
    楚隨煙九成半,楚流雪僅學會半成。
    金手指提供的信息果然不摻假,楚流雪的天賦不高,對功法的領悟遠不如她的顧師兄和陸師姐,甚至比不上白撿來的弟弟。
    不過楚流雪不焦慮,陶眠這個當師父的也不急。
    唯一著急的是楚隨煙,他幾次私下找陶眠,問他有沒有什麽仙丹靈藥,幫助姐姐修煉。
    彼時陶眠正在院子裏遛烏常在和另外一隻公雞,這是楚流雪逼迫他做的。說他整日躺著,四肢都要躺廢了,到時候走不了路,隻能臥床,她可不伺候。
    陶眠莫名產生危機,想來他也是一千來歲的老家夥,是得注意腿腳方麵的問題。
    於是每天晚飯後,他就要把雞籠裏麵的兩隻雞抱出來,強行遛圈。
    楚隨煙問出這句之時,陶眠仍是一副懶散閑適的姿態。
    “三土有三土的造化。四堆,不是人人都要於修煉一途有所成就。我的大弟子是名門宗主,二弟子是九五至尊,三弟子是一個普通人,這沒什麽。
    在為師眼中,你們都是我的徒弟,僅此而已。”
    “師父,徒兒仍是不明白……”
    陶眠彈了少年額頭一記。
    “不明白就不明白,沒必要窮盡所有的道理。如果有人硬是要我在二十歲就明白七十歲的道理,那我絕對要當場給他一巴掌,讓他先學會做人。”
    “噢,”楚隨煙捂住腦門,委屈道,“那師父也沒必要打我吧。”
    “為師不是在打你,為師是在點撥你。”
    “……”
    陶眠回到桃花山,要辦三件事。
    喂雞、收徒、掃墓。
    掃墓的日子即將來臨。
    “既然你們已經歸於我陶眠門下,那也是時候帶你們去見見大師兄了。”
    陶眠一本正經地對著兩個新收的小徒弟說。徒弟一號打了個哈欠,徒弟二號目光炯炯。
    “三土,不得對師兄不敬。”
    楚流雪撇了撇嘴角。
    “我錯了銀票。不過說到底人的歸處都是一抔黃土,早晚我也得埋在師兄邊兒上。”
    旁觀的楚隨煙:?
    “噢,隨煙也是。”
    旁觀但莫名其妙被捎帶上的楚隨煙:??
    陶眠的手指刮了刮下頜。
    “言之有理。那待會兒上山,再多挖兩個坑。”
    楚隨煙:……
    陶眠平時懶得要死,埋徒弟倒是興致盎然。約定好的當日他早早備好鋤頭鐵鍬,身後跟著兩個小孩,來到顧園的墓前。
    今天不是正式祭奠的日子,隻是陶眠臨時起意,上山轉轉。
    顧園的墓依山傍水,平整宜靜。
    沒有楚流雪想象中的荒草叢生的模樣,看來是有人經常打理。
    能來這裏的還會有誰。
    一塊方正的墓碑默默地佇立在桃樹之下,上麵刻著顧園的名字。陶眠沒有理睬這塊碑,而是直接繞過去,在附近打轉。
    他手中的鐵鍬敲了敲腳下那塊地。
    “我看好了,將來你們姐弟就埋這兒。”
    楚流雪十分配合地走上前,抓了一把不幹不濕的泥土,點點頭。
    “這裏不錯。”
    楚隨煙已經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才好。
    師兄的墓地在此,他不敢亂走,老老實實地杵在原地,左右擺頭,四下環顧。
    他發現師父腳踩的那塊地方距離顧園的碑蠻遠,有些好奇。
    “小陶師父,這裏是空著的。”
    “噢,”陶眠的語氣雲淡風輕,像在說今天中午吃幾碗飯,“這兒留給你陸師姐。”
    “……”
    楚隨煙閉上嘴巴,他都多餘問。
    陶眠好似做了什麽決定,興衝衝地揮起鐵鍬開始挖坑,挖的還是給陸遠笛準備的那個。
    兩個小孩幹瞪眼,陪著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著腰酸,這才返回山下的道觀。
    祭日當天,揚起了綿綿的雨絲,這是桃花山今年迎來的第一場雨。
    雨滴剛剛開始洇濕土地之時,兩個孩子仍在夢鄉。
    平日喜好賴床的陶眠卻早早提了一籃子花果和酒,穿林走過,拾階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雜草、貼土、清洗墓碑、擺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順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隨後便是長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過去一年的事。
    進行到這一步的陶眠就變得隨性了,想到哪裏說哪裏。提起陸遠笛,他甚至突發奇想,把前幾日放好的那塊空碑搬過來打磨。
    來時帶了油紙傘上山,忙起來什麽都顧不得。細雨漸漸濡濕了他的衣衫和發絲,他半蹲著,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掛著的水滴,有人將傘撐到他的頭頂。
    陸遠笛一直站在西側的一株桃樹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眠的一舉一動。陶眠來了多久,她站著看了多久。
    直到陶眠搬來一塊空碑,她心念微動,緩步走近。
    一低頭,看見陶眠正在碑麵刻一個“陸”字。
    陸遠笛:……
    “小陶,我不過是關了你幾日,至於這般恨我麽?”
    陶眠幹笑兩聲。
    陸遠笛的視線前移,恰巧看見那個初具雛形的坑。
    “這該不會也是為我而留的吧?”
    為了擺脫尷尬,陶眠提出一個想法。
    “來都來了。要不你躺下試試高矮?趁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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