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魂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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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眠背著陸遠笛回到桃花山。
    他們決定離開的時候,陸遠笛忽然說,再最後幫太子一把。
    於是陶眠施術,無邊烈火燃起,迅速吞噬了淒冷的宮殿。
    陸遠笛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任何一點折騰,陶眠怕火勢大了波及到她,把她遠遠地放在一塊無字石碑旁邊。
    然後他才去放火。
    仙人做好了一切,準備原路回去找自己的徒弟時,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
    他回頭,看見了一個杏色宮裝的少女不顧周圍人的阻攔,硬是要衝進火中。
    聽見那一句句“殿下不可”,陶眠才認出少女的身份。
    竟然是當年的小公主陸遙。
    陸遙的眼眸中倒映重重火焰,心底的光卻一點點黯淡。她頹然地跪坐在地,以手掩麵,慟哭出聲。
    陶眠把這一幕深深地印在記憶中。
    原來這冷清的宮牆內,仍有一人在為陸遠笛傷心。
    他不再流連,繞過後牆,回到徒弟身邊。
    陸遠笛手邊多了一截樹枝,上麵點綴著幾朵殘花。
    看見他的身影出現,陸遠笛揚起唇角。
    “小陶,走嗎。”
    “走。”
    陶眠餘光瞥見石碑上多了兩行字,陸遠笛卻叫他別看。
    “留了一段佳話而已,不必在意。”
    陶眠順了她的意思。他背起虛弱的陸遠笛,輕得像一片紙。
    回山的路雖遙,但並不顯得漫長。陸遠笛趴在陶眠的背上,閉著雙眼,任由夜風吹拂她的發絲臉龐。
    “到了?”
    “嗯。”
    陸遠笛輕咳兩聲,仰頭望著眼前的山。
    即便是夜晚,這裏也不顯得淒寒,反而月光將山蒙上一層柔美的紗,一切澄明靜好。
    “我走不動了,小陶,”陸遠笛忍住喉間上湧的血,笑著說,“你背我上山吧。”
    “好。”
    陶眠問她要去哪裏,她要陶眠別問,跟著她說的方向走。
    他們先去道觀裏麵看了烏常在。烏常在睡著,陸遠笛沒忍心叫醒它,隻是伸手撫了撫籠子。
    順路,他們經過楚家姐弟各自的寢房。陸遠笛沒有讓陶眠靠近,在屋外靜靜站了一會兒,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然後他們沿著山路向上行。此時早就過了桃花的花季,有些遺憾,柿子卻仍然零星掛著幾個。陶眠給陸遠笛摘了一個,她沒吃,珍惜地握在手中。
    師徒二人且行且談,陸遠笛的話變得多起來。
    她說小時候覺得桃花山很大,幾天幾夜逛不完。哪裏都是沒見過的花和樹,哪裏都有新奇的玩意。
    那時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摸索山的邊界。她登過山的最高處,也走到了最盡頭。那裏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她在溪流旁邊堆了一個高高的石堆,以示到此一遊。
    住了幾年之後,她把山的每一個角落都摸清底細,也就覺得山變小了。她心底已經興起了出山的想法。她想,山很好,師父也很好,但山的外麵總有一道聲音在呼喚她說,你的事情未竟,怎麽能貪戀這裏的安逸呢。
    於是她出走了,離開了桃花山。
    在外麵她沒有知己,也不敢有交心的朋友。在那些難得的、不需要籌劃和勾心鬥角的夜晚,她就自己跟自己說話。
    她問自己後悔嗎,後悔離開桃花山和師父嗎。
    得到的回答是無時無刻不。
    她想人心真是貪婪,什麽都想兩全。廟堂和江湖,她都想要。
    但現實逼迫她隻能屈就一邊。
    她也曾癡迷於權力帶來的掌控感,生殺予奪,順逆由心。
    她想,山終究是小的。
    現在思來,那不過是扭曲的自我安慰罷了。她回不去山,便厭棄它。
    如今她終於回到了夙夜夢回的地方。她舉高手臂,撥弄著層層疊疊的樹枝。
    原來這山如此遼闊。
    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
    陸遠笛無聲地笑了,收回手臂,握住陶眠給她摘的柿子。
    他們在山裏繞了很久的路,每次都是陸遠笛指方向,東麵走走,西邊看看。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
    “小陶,”徒弟的聲音愈發地低弱,如果不湊近聽,已經聽不清她的吐字,“就是這裏,拐個彎,到了。”
    陶眠沉默著,其實在一刻鍾前,他已猜到了陸遠笛想去的地方。
    他依言照辦,背著徒弟,沿著小徑走,一塊墓碑靜靜地立在月光下。
    “看來我的記性……還不錯。”陸遠笛說話微微地喘,陶眠聽見她的笑聲。
    她說小陶把我放下來吧,我去跟大師兄打個招呼。
    好讓他引我上路。
    陸遠笛像是恢複了精力,她被陶眠扶著,慢慢地走到顧園的墓前。
    她盤腿坐下,咳嗽兩聲,不小心嘔出了半口血,又被她用帕子仔細擦去,讓自己幹幹淨淨的。
    那手帕已經完全被血染透了。
    “師兄,”陸遠笛將手帕塞回袖子裏,笑吟吟地望著墓碑,“雖然你我素未謀麵,但很快,我們就要相遇了。”
    她說晚了幾十年才打招呼,希望師兄別見怪。
    陸遠笛低聲絮語,想到哪裏說哪裏。她先給顧園報上了自家姓名,又介紹了個人生平,希望顧師兄能多多照拂,來世讓她投奔個好人家。
    說到這裏,她停頓片刻,苦惱。
    萬一師兄已經轉世為人怎麽辦呢?罷了罷了,這不去管。總之看在同門情誼上,如果相遇,但願師兄能撈師妹一把,爭取下輩子還做人。
    陸遠笛又和顧園說起了三師妹和四師弟,她說師妹師弟比我們當年好啊,最起碼人家到現在都陪著陶眠。十六七歲的你跟我在做什麽呢,到處打打殺殺結下仇怨,還要小陶出山擺平一攤子爛事。
    她問顧園出山有沒有後悔過呢,怎麽她懊悔至此。人哪裏能這樣子啊,抉擇了就是抉擇了,為何偏偏要對過去戀戀不忘呢。
    如果她能徹底忘情,那皇帝的位置,她還至少能坐個七八年呢。
    如果她不曾出山,現在她就能活蹦亂跳地跟著陶眠,再陪師兄過幾十個清明。
    人為什麽總是搖擺不定,總是左顧右盼,總是坐在黃金屋裏,卻還惦念牆外的桃花呢。
    陸遠笛說著說著,眼淚滑落下來。她安安靜靜地任由淚水打濕衣襟,嘴上仍然在說。
    她說師兄你相信輪回轉世嗎,我想了想,要不你還是別帶我投胎了。重來一世,我依舊活得糊塗。
    她似乎才意識到眼睛裏不斷湧出的淚水,從袖子裏取出唯一的那塊手帕,卻發現上麵滿是鮮血,根本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能用了。
    她無奈地收回去,準備隨便用袖子擦擦,另一塊潔淨的帕子遞到她麵前。
    陶眠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陸遠笛笑著接過來,胡亂擦掉眼淚,她故作輕鬆,還能跟陶眠打趣。
    “小陶,快把我埋進去吧。那坑留著許多年了,終於能派上用場。”
    陶眠無聲地望著她,陸遠笛望著他泛紅的眼,忽而如釋重負。
    “我曾經一度在苦惱,我死之後,你會不會像懷念顧園那樣懷念我,畢竟我做了許多惡事。”
    陶眠想說跟你大師兄比起來,你們兩個簡直是半斤八兩,犯錯惹師父生氣這方麵不分伯仲。
    但喉嚨一哽,什麽都說不出口。
    陸遠笛靠在那塊空碑上,望了望天邊月,她說現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會遺忘她。
    她問陶眠是否記得他們初見的場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個字。她說綿綿思遠道的綿,陶眠說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夢一場,君自來去。陸遠笛卻流連忘返,難以割舍。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有些事從一開始便注定了。
    顧園的墓碑旁邊有一株桃樹,多年過去已是亭亭如蓋。
    遺憾的是不見花開。
    陶眠施了個訣,原本幹枯的樹枝忽而萌蕊開花,絢爛灼人。陸遠笛抬起頭,漫天的桃花玲瓏翩然,落滿她的衣衫,蓋住那些幹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飄揚的花,哼著兒時的歌謠。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飄零遠。
    窅然去,窅然去。
    飛蓬終所歸。
    她手中的柿子滾落,麵龐向一側歪去,魂歸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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