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如果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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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園的真實想法是,讓所有人都見見陶眠,他的師父。
    他有今天,是因為陶眠在許多年前,從溪水中撈出一隻木盆,救下了一無所有的他。
    如今他功成名就,任何人都會因為各自的理由和目的接近他、討好他,隻有陶眠不會。
    有時候他又想,如果陶眠真的有私心就好了。他什麽都不索取,什麽都不占有,也就意味著,什麽都留不下他。
    就像一縷二月的風,吹走寒冬陰霾,吹綠了拂堤楊柳,向前,再不回首。
    顧園的惶惑不安無人能懂。
    他的想法如此,但陶眠卻說要低調。來青渺宗內拋頭露麵已經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那時的小陶仙君極少在世間行走,對於世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感到不適。他這樣一提,顧園照顧他的心情,也就讓其他人忙自己的事去了,隻有程馳多留了一會兒。
    對於這個開朗但有點缺根筋的青年,陶眠還是很欣賞和喜歡的。
    跟在顧園身邊,這麽傻還能活得這麽長,簡直算得上奇跡。
    和修真史書裏麵記載的不一樣,顧宗主的師父來山,沒有三天三夜大擺筵席,也沒有歌舞升平紙醉金迷,這些破壞宗門規矩讓顧園難做的事,陶眠當然不會提。
    事實上,他跟程馳釣了半天的魚。
    顧宗主是大忙人,來山下接陶眠這短短半天,就積攢了不少事務。為了能多陪著陶眠說會兒話,他一下午把自己關在書房內,連帶晚上的事情一並處理了。
    這半天的時光,是程馳陪著陶眠在山裏轉。
    陶眠不想排場太大,隻是說隨便看看。於是程馳一個人,帶他去了八大堂,去看新弟子驗骨學藝。青渺宗的飯不給白吃的人,長老們也不清閑,要帶弟子,要學堂授課,習劍和學仙法都會親自上手教。不過這幫老頭也樂在其中,不覺得麻煩。
    在顧園這個宗主的管理下,青渺宗到處欣欣向榮。
    程馳一邊帶著陶眠轉,一邊給他講,顧園為了造這個殿花了多少心思,為了建那個堂掉了多少頭發。
    陶眠一一聽著,始終沒有作聲。
    他明白程馳的意思。程馳是在告訴他,顧園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做了許多好事,有很多人因為他受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當年對李賀山和他的鷹犬那般殘忍絕情,也是有他的無奈和苦衷。
    顧園不是個喜歡和別人袒露心聲的人,這些心情大概是程馳自己品出來的。
    程馳說話喜歡添油加醋,就這麽短短的一個時辰,顧宗主在他嘴裏已經快要累死二十次了。
    最後他們來到山間的一處溪邊釣魚。程馳一條接一條地釣,而陶眠的桶裏始終是空的。
    程馳好奇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忙,把魚鉤撈出來一看,卻發現陶眠用的鉤是直的。
    程馳看著掌心的魚鉤,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陶眠在他身旁歎息。
    “我知道這些魚是要被放回去的,但我還是怕它們被鉤子鉤壞了。”
    程馳那一刻終於明白了顧園和他,他和顧園,為什麽明明牽掛著彼此,卻又那麽痛苦。
    他們在溪水邊的話,恰好被剛剛處理完事務的顧園聽見。顧宗主一人立在竹林邊緣,也隻是沉默。
    之後他們三人一起用了晚膳,天色暗了,顧園請陶眠留在山中休息一夜,陶眠答應了。
    在青渺宗宗主別院的一間房內,燭火如豆。陶眠坐在桌前,把隨身帶來的行囊內的藥瓶一個個取出,從高到矮排列,像一排藍白瓷色的小人兒似的,整整齊齊。
    顧園就在旁邊把床鋪換新,鋪好,和曾經在桃花山一樣,做著他多年前做過的事。
    “顧園,別忙了,”陶眠喚他一聲,“都是宗主了,還做這些雜事,傳出去要讓人笑話的。”
    顧園把被單展平,做好最後一步,才回到桌前坐下。
    那夜他們師徒談了許久。
    顧園說,師父變了,自從來到青渺宗就一直在疏遠他,待他還不如待程馳親近,甚至跟門內的年少弟子說話都要更溫和。
    陶眠拒絕煽情,把其中一個瓷瓶當地落在顧宗主麵前,讓他沒事吃點藥,別一天到晚想東想西。
    顧園還是倔,和小時候一樣,固執得要命。他認準的道理,誰也別想改變,每次都是陶眠讓一步。
    “好吧,”他說,“這次又想要我答應什麽?”
    “徒兒想要師父留在青渺宗。”
    “不成。”
    “……”
    顧園又不說話了。
    夜色如水寒涼,陶眠感覺冷了,起身要去關窗子。
    顧宗主賭氣歸賭氣,該做的事一樣不少,先一步去了窗邊。
    陶眠借著燭光望向大弟子的背影,他又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那小小、單薄像一片紙的少年,如今背脊挺拔,變得沉穩可靠,雙肩扛起了一隅天地。
    陶眠說,一狗,你現在已經成長為很好的大人了。
    仙人重新叫了他的小名,還誇了他,但顧園一點都不開心。
    “師父為什麽這般固執,”顧園轉過身來,最倔強的人反而說別人強,“我隻是希望師父能常伴左右,隻有這樣微薄的心願,為何師父偏偏什麽都答應,就是不答應這個要求呢。”
    陶眠望進顧園的眼睛,他的大徒弟那雙眼最給人深刻的印象,堅毅、偏執、野心勃勃,好像有一團烈火在永恒地燃燒。
    他沒有直接回顧園的話,而是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青渺宗東山再起,周圍虎視眈眈,你遲早要再次麵對其他的董良駿和霍興瀾。徒弟,你還會像當年一樣,對他們的一家老小趕盡殺絕嗎?”
    “會,”顧園毫不猶豫地說,“我會。這就是我的道。”
    陶眠幽幽地歎了一聲,他又說了一遍。
    顧園,你已經成為了很好的大人。
    “即便沒有師父的幫助,即便不請師父出山,你也能周全地應對你的敵人和對手,你會在你的道上走得很穩,收獲更多誌同道合的有緣人,到達更遠的地方。
    隻是師父不該再與你同行了。”
    師父唯有懷著最虔誠、最美滿的祝願和期許,目送你離開。
    顧園是個很少表達難過情緒的人,哪怕麵對陶眠也是如此。
    那是仙人第一次在徒弟的臉上,看見這麽顯而易見的悲傷,就像這屋子裏的燭火,被一瞬間吹滅。
    後來很多次,陶眠都在想,他為什麽獨獨對大弟子如此苛刻。陸遠笛想要稱帝,他為她殺了人。榮箏要燒煙靄樓,他縱容著對方做完一切。或許是因為對顧園的歉疚,讓他在對待後麵的弟子時格外寬容放縱。但偏偏一切的起因又是顧園,是他永遠也無法補償的顧園。
    他們之間隻是差了一點。如果顧園能等到更嫻熟地做一個師父的陶眠,如果陶眠能等到後來徹底放下恩怨的顧園……
    這世間的所有遺憾、悵然、追悔莫及,都係在這“如果”二字之中了。
    多麽殘忍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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