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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展覽館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目的陽光,韓東來眯起眼睛,看著"全省扶貧產品展銷會"的燙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拎著印有"幸福農產品合作社"字樣的樣品箱,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韓主任!"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江鳳穿著米色職業套裝,頭發挽成幹練的發髻,正從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她的腹部已經有了明顯的隆起,走路的姿勢卻依然雷厲風行。
    韓東來僵在原地,樣品箱"砰"地掉在地上。幾瓶向日葵花蜜滾出來,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五個月了。"江鳳平靜地說,彎腰幫他撿起瓶子,"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告訴你。"
    展覽館的嘈雜聲仿佛瞬間遠去。韓東來盯著江鳳隆起的腹部,喉嚨發緊:"是...那次?"
    "法院判決那晚。"江鳳將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我原本不打算說的,但..."她突然壓低聲音,"周廳長的事很麻煩,有人要借題發揮搞垮他。"
    韓東來機械地點著頭,思維還停留在"五個月"這個信息上——正是他停薪留職回幸福村的時間。遠處幾個記者模樣的人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先進去。"江鳳迅速恢複職業狀態,"展位已經安排好了,挨著省電視台的采訪區。"
    展銷會現場人頭攢動。幸福村的展位雖然位置顯眼,但圍觀者多是舉著相機的記者,鮮有真正的采購商。韓東來剛擺好樣品,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女記者就擠到前麵。
    "韓先生,聽說幸福村的環保項目是周廳長特批的?"她的話筒幾乎戳到韓東來臉上,"您和他是什麽關係?"
    "我們是省農科院的技術合作單位。"韓東來取出立項文件,"所有程序都公開透明。"
    女記者卻不依不饒:"但周廳長被舉報與幸福村存在特殊利益關係..."
    "我是項目法律顧問。"江鳳突然插話,亮出律師證,"如果有證據,請通過正規渠道舉報;如果造謠,我們將追究法律責任。"
    記者們暫時退卻,但韓東來注意到有人正在偷拍江鳳的孕肚。他下意識擋在她前麵,卻被江鳳輕輕推開。
    "別這樣,更坐實傳言。"她低聲說,"去後台,周廳長要見你。"
    貴賓休息室裏,周廳長正在通電話,額頭上的青筋清晰可見:"...調查可以,但項目不能停!那些貧困戶..."看到韓東來進來,他匆匆掛斷,"東來,情況比想象的嚴重。"
    韓東來直接拿出馬淑芬的照片:"金萍說的是真的嗎?"
    周廳長的手指撫過照片,在年輕時的自己臉上停留:"半真半假。"他深吸一口氣,"馬淑芬的孩子確實死了,但...我們還有一個女兒。"
    "什麽?"韓東來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
    "78年生的,寄養在鄰縣。"周廳長的聲音沙啞,"去年車禍走了...隻留下個外孫女,就是小剛的媽媽。"
    韓東來腦中閃過小剛的病曆——"先天性心髒病,家族遺傳"。
    "所以您拚命推動幸福村項目..."
    "贖罪,也是責任。"周廳長苦笑,"但現在有人拿這事做文章,說我以權謀私..."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帕上赫然出現血絲。
    醫生匆忙進來,韓東來被迫退出。走廊上,江鳳正在通電話,孕肚抵著窗台:"...證據鏈必須完整...對,1992年的土地批文..."
    她掛斷電話,看見韓東來蒼白的臉色:"怎麽了?"
    "周廳長吐血了。"韓東來機械地回答,眼睛卻盯著她的腹部,"江鳳,這孩子..."
    "不需要你負責。"江鳳平靜地說,"我谘詢過美國同學,單身母親在加州..."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韓東來突然提高音量,引得路人側目。他壓低聲音,"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江鳳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孕肚:"告訴你又能怎樣?放棄幸福村回來結婚?"她冷笑,"韓東來,我比春花更了解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展銷會的廣播突然響起,通知幸福合作社代表到主舞台準備簽約儀式。韓東來這才知道,他們竟然拿下了沃爾瑪的采購意向書!
    "是周廳長最後爭取的機會。"江鳳整理著他的領帶,"別搞砸了。"
    簽約台前閃光燈此起彼伏。韓東來在合同上簽字時,發現采購方代表竟是當年農機公司的老客戶!對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小夥子有出息,老韓主任在天之靈一定欣慰。"
    儀式結束後,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攔住韓東來:"韓主任,借一步說話。"他亮出紀委工作證,"關於周廳長的事..."
    "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韓東來警惕地看著他。
    "那這個呢?"對方拿出一張複印紙——正是韓父日記被撕掉的那頁!上麵清楚地記錄著:"4月7日,代周同誌辦理嬰兒轉院手續(鄰縣福利院)。馬家堅持要見孩子最後一麵,不得已出示死亡證明..."
    "哪來的?"韓東來聲音發顫。
    "金萍提供的。"紀委幹部壓低聲音,"她還舉報周廳長通過幸福村項目洗錢..."
    "胡說八道!"韓東來奪過複印紙,"我父親明明..."
    他突然停住了。紙頁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注:嬰兒先天心髒病,存活率不足30%(附省醫院診斷書)。"字跡是父親的,但墨色明顯不同,像是後來添加的。
    回程的大巴上,韓東來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思緒萬千。江鳳坐在後排假寐,孕肚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他悄悄打開手機,是春花剛發來的短信:"小剛順利出艙,周廳長接他去河邊了。向日葵開花了。"
    配圖是金燦燦的向日葵田,角落裏隱約可見長慶佝僂的背影。韓東來突然鼻子一酸。
    "哭什麽?"江鳳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沒什麽。"韓東來收起手機,"想明白了一些事。"
    江鳳遞給他一份文件:"看看這個。"
    是金靈水泥廠的原始股權結構。韓東來瞪大眼睛——最大股東竟是鎮企業辦!
    "所以金萍鬧這一出..."
    "棄車保帥。"江鳳冷笑,"鎮裏那幫人怕查到自己頭上,幹脆把周廳長拋出來當替罪羊。"
    大巴駛入服務區。韓東來買了兩杯熱豆漿,遞給江鳳一杯:"接下來怎麽辦?"
    "兩條路。"江鳳輕撫腹部,"一是你跟我去美國,避開這攤渾水;二是..."她直視韓東來的眼睛,"回幸福村,把合作社做成鐵證。"
    夕陽透過車窗照在江鳳臉上,為她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韓東來突然發現,這個曾經雷厲風行的女律師,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紋路。
    "我選二。"他輕聲說。
    江鳳笑了,笑容裏帶著釋然:"就知道你會這麽選。"她從包裏取出個信封,"早就辦好了——加州大學的訪問學者邀請函,半年後生效。"
    "你..."
    "我了解你,韓東來。"江鳳望向窗外,"你骨子裏和你父親一樣,都是死心眼的老好人。"
    夜幕降臨時,大巴停在幸福村口。遠遠望去,村委會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歡笑聲。江鳳沒有下車:"替我向春花問好。"
    "你不去見見周廳長?"
    "沒必要了。"江鳳摸了摸肚子,"這孩子...會姓江。"
    大巴緩緩駛離,尾燈在黑暗中劃出紅色的軌跡。韓東來拎著樣品箱向村委會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村委會院裏支起了露天電影幕布,正在放《甜蜜的事業》。村民們見他回來,紛紛圍上來問長問短。春花端著碗熱湯麵擠過來:"趁熱吃。"
    "周廳長呢?"韓東來問。
    "在河邊。"春花指了指方向,"小剛睡著了,他一個人去的。"
    幸福河在月光下像條銀色的緞帶。周廳長獨自站在河岸上,背影比往日佝僂了許多。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簽約順利嗎?"
    "嗯。"韓東來站到他身旁,"紀委在查您。"
    "我知道。"周廳長苦笑,"金萍背後是鎮裏的王副書記,他姐夫在省紀委。"
    河水流淌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韓東來掏出那張複印紙:"我父親...後來為什麽要補寫那句話?"
    周廳長接過紙,手微微發抖:"老韓是在保護我。"他的聲音沙啞,"79年政策還不允許知青與當地群眾...如果被發現我有個孩子,前途就毀了。"
    "所以您就..."
    "我給了馬家錢,托老韓把孩子送到鄰縣福利院。"周廳長突然哽咽,"沒想到淑芬會想不開...更沒想到老韓一直暗中照顧那孩子..."
    夜風吹亂了兩人的頭發。韓東來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東來,做人要幹淨...我這一生,最後悔..."
    "您知道我父親為什麽每年去上墳嗎?"韓東來突然問。
    周廳長搖頭。
    "因為馬淑芬的遺書。"韓東來輕聲道,"父親一直留著,上麵寫著"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河岸上的柳枝輕輕擺動,像無聲的歎息。周廳長突然跪倒在地,發出野獸般的嗚咽。韓東來沒有扶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直到哭聲漸漸平息。
    "我會主動辭職。"周廳長抹了把臉,"但幸福村的項目不會停,已經安排好了。"
    "不。"韓東來扶他起來,"有更好的辦法。"
    村委會的燈光下,韓東來鋪開從展銷會帶回來的全省地圖:"我們可以把幸福村的模式推廣到整個流域。"他指著蜿蜒的河流,"上遊種防護林,中遊搞生態農業,下遊..."
    "需要多少資金?"周廳長敏銳地問。
    "第一期五百萬。"韓東來胸有成竹,"沃爾瑪的訂單可以做質押。"
    春花端著茶壺進來,聽到數字差點摔了杯子:"五百萬?!"
    "這隻是開始。"韓東來眼睛發亮,"我們可以申請歐盟生態認證,把向日葵精油賣到歐洲去!"
    富貴撓撓頭:"那得種多少向日葵啊..."
    "不是多少的問題。"韓東來展開規劃圖,"是要形成產業鏈——種植、加工、銷售一條龍。"
    周廳長的眼睛漸漸亮起來:"這是個思路...既保住項目,又能轉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夜深了,村民們陸續散去。春花收拾著桌上的圖紙,突然問:"江律師...還好嗎?"
    韓東來的手頓了一下:"她要去美國了。"
    "哦。"春花輕輕應了一聲,繼續整理文件,但韓東來看見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春花。"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
    "不必說了。"春花抽出手,勉強笑了笑,"我明白。"
    月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銀色的界線。遠處傳來夜鶯的啼叫,清脆而孤獨。
    第二天清晨,韓東來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富貴滿臉是汗地站在門外:"出事了!省電視台在放幸福村的負麵報道!"
    黑白電視機裏,主持人正嚴肅地念著稿子:"...群眾舉報幸福村生態項目存在弄虛作假行為,省紀委已成立調查組..."
    畫麵切換到所謂的"汙染現場"——正是他們的向日葵田!幾個戴口罩的人正在采集土樣,旁白說"檢測顯示重金屬仍嚴重超標"。
    "胡說八道!"韓東來摔了遙控器,"我們上周剛做過檢測!"
    "是金萍帶人去的。"富貴咬牙切齒,"她半夜往田裏倒了工業廢料!"
    春花已經衝出門外。韓東來追上去時,她正跪在田埂上,顫抖的手捧著一把被染成詭異的藍紫色的泥土。
    "完了..."她的眼淚砸在泥土上,"全完了..."
    韓東來摸出手機打給江鳳,卻提示已關機。他又撥通展銷會采購代表的電話,對方支支吾吾:"韓主任,那個...合同可能要暫緩..."
    遠處傳來警笛聲。幾輛標著"環保執法"的車駛入村道,後麵跟著省電視台的采訪車。
    "韓東來!"春花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帶小剛走!去省城找江律師!"
    "不行!"
    "聽我說!"春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合作社可以倒,但孩子不能有事!周廳長...周廳長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
    陽光下,韓東來看見春花眼中的淚水和堅毅。他突然明白,這個從小跟他一起在河邊長大的姑娘,早已不是那個紮著麻花辮的害羞女孩了。
    "一起走。"他緊緊握住春花的手。
    "我不能。"春花搖頭,"我是村支書。"
    執法人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韓東來突然抱住春花,在她耳邊快速說了幾句話。春花瞪大眼睛,隨即重重點頭。
    當執法人員推開村委會大門時,隻見春花獨自坐在桌前,麵前攤著厚厚的賬本。
    "我是幸福村黨支部書記路春花。"她平靜地站起來,"所有責任,我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