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背鍋俠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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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傳達過聖人的意思, 便不卑不亢笑道“這便是綿州傳頌的神仙童子吧”
    李白與七娘跪接了口諭,將才起身,聽到這稱呼脊背不由地繃直了。口上推托答“不過是鄉人間的玩笑話, 當不得真。”
    宦官覷他一眼,微微弓了身對七娘道“今歲鄉貢之前,聖人便想見見李小娘子了,奈何朝堂之事繁重抽不開身。近日聽聞小娘子又有一番功績,可見是天賜的造化,福氣在後頭呢。”
    李白想起玉真公主的手書,心歎這算哪門子福氣。
    事到如今, 也隻能盡人事了。他開口請求“中官留步, 七娘方才灰頭土臉的從外回來, 又吃了蔥蒜,如此進宮,豈不唐突了陛下。還請中官稍事歇息,容七娘梳洗一番。”
    那宦官麵上雖有些不滿, 到底沒說什麽,抬抬手, 自有人將屋門重新闔上。
    李白連忙拉著七娘入了裏屋,悄聲問“方才沒抬頭叫他看見吧”
    七娘還挺興奮,使勁兒晃著腦袋“沒有沒有, 都低著頭呢”
    李白道一聲好, 又滿屋子翻箱倒櫃地尋起胭脂水粉來。隻可惜七娘還小, 對這些沒什麽興趣,因而隻找到一些書畫用的顏料。
    李白歎氣,一邊調色一邊嘟囔著“都是草藥,救急也能湊活。往後你怕是隻能往女氣了裝扮, 還得添置些物件才是。”
    七娘聰慧,聽李白這麽說,心中便隱隱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猜測
    她應該長得肖似玉真公主吧可能還有些像親阿耶可是,公主對她,一點兒也不像阿娘對女兒的樣子啊。
    才不要脾氣這般差的阿娘呢
    七娘原本還有些不願意扮醜,這麽一思索,變得比李白還積極起來。等收拾妥帖出門,那宦官也不由一怔。
    這孩子怎麽一臉黃氣,瞧著病懨懨的,臉上的麻子也太多了些
    宦官隻粗略瞧了一眼,便錯開視線笑道“小娘子準備妥帖,咱們這便進宮吧。”
    去年冬,興慶宮要擴建,將永嘉坊與勝業坊的一部分納了進來。敲敲鑿鑿數月,又在外郭城東垣上築起一道夾城,以便皇家從大明宮出入便利,後來,聖人當是覺得興慶宮更舒坦一些,便改此地為聽政之處。
    日子久了,宮中便都稱這處為“南內”。1
    七娘由宦官扶著下了車,隨行往南熏殿走。
    “聖人體恤小娘子年幼,才特意給了這車馬通行的恩賜。小娘子稍後進了殿內,可莫要緊張才是。”
    七娘懵懂點頭,對這份天大的殊榮有些許存疑,但依然記著師父的話進了宮,要按宮中規矩說話辦事。
    南熏殿是帝王在興慶宮的休憩之所。往日退朝後,李隆基都會遣人去教坊或梨園,有時請的是名動京師的公孫大娘座下弟子;有時膩味了,便叫幾個專習法曲者前來。
    今日因著七娘,李隆基這才久違的沒去尋樂,反倒有些不自在。
    七娘進來的時候,正瞟見陛下百無聊賴地批閱奏章,對朝臣們屁大的事情都要請示似乎十分不滿。
    南熏殿內香氣很濃鬱。
    當今天子崇玄信道,不用佛香,隻是這份奢靡多少讓七娘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趁著行禮,連忙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李隆基抬眸,見殿前果真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娘子,放聲笑道“這便是朕那個解救綿州旱田數頃的小福星起身上前來,叫朕瞧瞧。”
    七娘像個小機器人,一板一眼的挪過去,惹得李隆基又大笑起來。
    七娘嘴角微微向下,總覺得陛下拿自己當猴戲取樂。
    她站得近了,便能瞧見臉上的黃氣因為一路疾行過來,已經被汗水暈花,白一坨黃一坨的,像隻髒兮兮的小花貓。
    李隆基的笑聲漸消,眯起眼打量著七娘,伸手道“再上前幾步。”
    七娘隻好又站近一些,還友好地扯開唇角笑了。
    李隆基望著麵前小娘子紅撲撲的臉蛋,即便有少許麻子,也掩蓋不住那雙熠熠生輝的杏眼。
    他連忙衝側間揮手叫到“高力士,你來瞧瞧她”
    高力士正為君王處理著更為瑣碎的雜事,聞言立馬擱了筆出來,弓身道“大家,有何吩咐”
    “你看看她,是否眼熟。”李隆基像是尋到一個新的玩樂之物,語氣頗為昂揚道。
    高力士許是習慣了,弓身應一聲,笑吟吟順著陛下的指引,望向七娘。七娘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橫豎陛下似乎都認出她了,還畏手畏腳做什麽呢
    七娘哪裏能想到,正是這倔強一瞪眼,讓高力士有些心驚肉跳。有一瞬他似乎要想到某個人來,卻被李隆基出聲打斷思緒“你這眼神當真是不行了,玄玄玉真小字幼時什麽樣子,竟都忘得一幹二淨嗎”
    高力士那一點靈光登時煙消雲散,告饒道“是奴眼拙了,此時細看,這雙眼果真是像極了公主”
    李隆基這些話似乎是有意說給七娘聽的。
    然而七娘機靈得緊,隻做出一副迷茫懵懂的小兒模樣,陛下一問三不知,便誰也也奈何不得了。
    李隆基問了幾個問題,都沒得到答案,氣道“那你阿耶是誰,你不會也不知曉吧”
    七娘忙搶答“這個我知道,是綿州舉子李白他可厲害啦,陛下您要讓他當狀元嗎,絕對不虧。”
    帝王從齒縫裏擠出一絲哼笑“你當這狀元是白菜,朕高興了隨手一人發一個。”
    七娘“不發就不發總之,我阿耶是李白。”
    李隆基聽這名字頭大,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想從小丫頭身上套話出來,看來是不可能了。但李隆基心中已對早年一件事產生了懷疑,便更覺得七娘是被人刻意送到他麵前的。
    怎麽好巧不巧,綿州舉薦的人和長安堆漚還田者就是同一個人呢,還都是個小丫頭。
    帝王心思深沉,麵上卻不顯,轉移話題道“朕聽說綿州那高轉筒車是你弄的”
    七娘搖搖頭“我隻是投機取巧。”
    這詞還是跟著雲端阿爾法學的呢。先前她就已經從農學裏了解到,高轉筒車是唐末的農戶們自己造出來的,她隻是借用學習者,哪裏能占為己有。
    李隆基卻誤會了,隻當是七娘自謙,點點頭稱讚兩句,又順著問了鹽堿地種植和堆漚還田的事情。
    聽到這類話題,七娘總算鬆了口氣,小嘴叭叭口述下來,也都與張九齡他們調查的差不離。
    李隆基聽得直犯困,打著哈欠問“你小小年紀,怎會通這些農務”
    七娘先前頗有些得意忘形,此時被質問了,還能打著磕巴胡謅起來“七、七娘小時候跟隨阿耶住在匡山上,馴鳥、種地、打獵、采藥什麽都得自己做的”
    說得好像真事一樣。
    李隆基被逗笑了“你才幾歲,往前算幾年怕還是個奶娃娃。”
    “可我三歲就能拎得動阿耶的鐵劍啦”似乎是怕陛下不信,七娘還左右瞅瞅,想舉個重一些的物件證明自己。
    李隆基挑眉,示意高力士去內殿取自己的佩劍來。那劍是精鐵所製,比七娘高了三分之一,原以為她也就拖著走兩步,誰知七娘鼓起腮幫子用了勁,便挽了個劍花出來。
    李隆基怔愣半晌,忽然鼓掌大樂“好好好,昔有公孫大娘劍舞動京師,今日你李七娘一隻手便越過她去了。”
    高力士俯首稱讚“此乃聖人日月之輝,耀我大唐百姓,人傑地靈,便連小娘子都不一般呐”
    七娘麵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佩劍遞還給高力士。
    高力士的馬屁七娘是不想搭理的,然則陛下這番話,她覺也得有些不舒服。
    師父說過,劍之一道要悟心,修劍便是在習人。
    若她日日苦練的劍隻是為了一舞取悅於人,那本心也多半是毀了。這麽糟蹋,大唐戍邊將士們都不能答應。
    今日這一遭讓七娘隱隱察覺到,當今陛下似乎並不如傳頌中那般勤政務本,愛民如子。
    旁的不說,他今日過問農田事務,敷衍得都打哈欠了,但涉及到身世與練劍,卻一下來神充滿了興致。
    七娘將視線放遠,落在興慶宮南牆的勤政務本樓處。
    開元八年所建高樓依舊矗立在側,聖人自省之心,卻已日漸消磨了。
    見宦官遠遠將人好生送走了,李隆基這才牽回眸子,眼底久違地藏著從前有過的狠戾“派人去查,是誰將李七娘要送到朕麵前來。”
    高力士垂首應是。
    他又道“匡山按著李七娘的年紀算,朕記得,開元九年玄玄便在益州一帶吧”
    “三郎,玉真公主當時在青城山常道觀修習符篆。”沒人的時候,高力士總似從前一般稱他三郎,這也是李隆基特意囑咐的。
    帝王歎息“距離匡山那也不算遠了。”
    “正是。”
    殿中有片刻沉默。
    李隆基數落道“當年母親早逝,朕這個幼妹便被寵壞了,相比之下金仙多懂事。”
    高力士“金仙公主身子弱,長年累月的病著,倒實在叫人心疼。”
    聽得這話,李隆基便默了一瞬,揉著眉心吩咐,“此事命人私下去查,玉真當年在常道觀侍候的所有人,一個不落,務必查出孩子當年是否真的夭折了。”
    “是。”
    “還有,李七娘的阿耶,那個士子李白,去查查他與玉真之間”
    高力士又應一聲,知曉這事兒得悄無聲息辦妥貼,否則一個鬧不好,怕是要折不少人的性命。
    殘陽拉長了南熏殿廊廡下的重影。
    李隆基卸了力,靠在身後冰涼的帝位上,忽而開口道“十五年了啊。”
    高力士不明所以,弓身笑著“是啊,大家盛世,已至開元十五載。”
    哪知,這話換得帝王搖頭“朕是說姑母。她離世十五年,賜死之事還恍如昨日,時值今冬,不知朝野可還有人願為她燒一捧紙錢呐”
    此言,無人敢應。
    七娘離宮,莫名得了一大堆賞賜。
    小丫頭指揮著身後烏泱泱一群人放下禦賜的金玉絹帛,將人都送出去了,這才垮著臉衝李白嚷嚷“師父,你畫的臉根本沒有用,陛下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李白咋舌“都那麽醜了,還能看出來”
    七娘“公主聽到,一定會扁你。”
    李白聳聳肩,看七娘全須全尾坐在麵前,才暫且放心道“陛下都問什麽了可曾為難你”
    七娘的肢體語言很豐富,將宮中之事複述的波瀾起伏,喝口水潤潤嗓子,又道“臨走之前,陛下還說了七娘智勇雙全,文武兼備,當得厚賞,日後還得常入宮走動才是。然後就給了我這些東西。”
    李白看著這份枷鎖一般的厚賞,知道這回是徹底沒了退路。
    小丫頭看起來還挺樂觀,美滋滋地計劃起了在長安城買宅子的事兒,還不停地撒嬌提議“師父,師父,華嚴寺那位悲田養病使不是被革職查辦了嘛,如今阿尋他們沒人管,我們不如”
    李白覷她一眼“不如什麽整個悲田養病坊的人挪來,那怕是得陛下常年養著。”
    說完,還看了看滿桌子的賞賜。
    他本是嘲弄,誰知七娘一拍手笑道“對哦,師父好聰明”
    李白右眼狂跳“你又想幹嘛”
    “沒什麽呀,做點小本買賣嘛。”七娘跳下圓凳,一溜煙跑沒了影兒。
    李白估摸著七娘也就是在坊間行商,不敢把主意打到陛下頭上,索性隨她玩兒去。
    事情發展到這般田地,他必須得硬著頭皮,再去公主府一探當年究竟了。
    安興坊,公主府內。
    玉真一夜沒睡好,翻來覆去做了許多噩夢,今晨醒來身子更覺得疲憊。
    昨日,婢子已經給李白送去了信,該說的能說的幾乎傾囊告知,剩下的,就隻等李白和七娘自己做出選擇了。也不知七娘此時,會不會已經出了長安
    “公主,李白求見。”
    這一聲徹底打斷了玉真的美夢。她顯然有些惱火,起身道“他來做什麽不是已經送了信叫他走嗎”
    青衣婢女連忙安撫,示意外間還有旁的侍女。
    玉真勉強壓下火氣後,青衣婢女才低聲“我聽說,昨日晌午,秘書少監張九齡推舉了七娘,陛下特意召見了。”
    玉真尚未聽完,便跌坐回美人榻上。半晌,她眼睫輕輕顫動“李白何在,去叫他進來。”
    二進公主府,李白並沒有等太久。他一路跟著進了會客廳,見玉真屏退眾人,隻留下一個貼身婢子,這才笑道“看來公主對七娘進宮之事,已經有所耳聞。”
    也不知李白是天性如此,還是故弄玄虛,總之,他看上去十分瀟灑。
    吃不好睡不好的玉真公主瞪他一眼,咬牙問“七娘呢可曾被陛下看出什麽”
    “一去就認出來了。”李白麵上笑意不見,換上一副嚴肅麵孔,“陛下賜七娘金玉絹帛,要她隨時奉召進宮。”
    玉真閉目,有一種宿命如此,誰也掙脫不開的無力感。
    李白主動打破了這種消沉的氣氛“我不便逗留太久,盡量長話短說。聖人要見七娘,便是將她留在長安,背後定然要派人去查當年之事。我隻問你,若查能查得出幾分來,七娘可會被她生父牽連”
    玉真長籲口氣,泠然道“不會。此事除我與容之之外,世上已無一人知曉。”
    李白瞟一眼立在玉真身側的青衣婢女,知道這人便應當是容之了。至於這話裏旁的意頭,他不敢細想。
    於是追問“那七娘的父親”
    “他早已身死魂消。”
    玉真公主很少主動談及那個人的死亡,幾次想要開口,都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隻紅著眼道“你不要管他是誰,隻需記著,長安險象環生,七娘被迫留在此處,可以是我的女兒,卻決不能入宮門撫養。”
    李白有些聽不明白了。
    玉真默了一瞬“你可知先天政變。”
    李白沒想到她會提及此事,有些驚恐的瞧了這對主仆一眼,然對方十分淡然,他也隻好僵著脖子點了頭。
    先天二年,長安城中一場爭奪戰,太平公主最終兵敗,被陛下賜死家中。
    “昔年姑母有鎮國太平公主府,除過普通的公主邑司打理田莊封戶、照料起居日常外,座下還有輔佐參謀官吏六十餘種,親事府與帳內府二府衛隊更是高達千人。”2
    “最終,她卻落得那樣的下場。”
    李白抓到一點關鍵,開口問她“所以,七娘的阿耶會讓她被此事牽連”
    玉真不應他,望著窗外鳥鳴啁啾,溫聲道“我聽容之說,七娘天生蠻力,已經能習武練劍了”
    李白應聲“嗯,勉強還成。”
    “我們這位聖人,其實記仇得很。他忌憚李氏有才之人,更忌憚這樣的人是一個女人。七娘這般聰慧,若養在宮中被四方虎視眈眈,逼迫之下,更無回頭路可走了。”
    這話就像是默認了李白的猜測。
    一時之間無人出聲,李白消化著這件事情,忽然問了玉真一個她沒想到的問題“七娘是開元九年芒種之前的生辰,為何是冬日送到匡山”
    冰天雪地的,李白時至今日,都記得她凍得小臉慘白的樣子。
    玉真似乎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無奈“當時舍不得,後來是沒辦法。”
    那年秋日,陛下雷霆大怒,以為腹中孩子是張果所為,一道聖旨賜婚兩人。玉真為了保住秘密,順水推舟領了旨意。3
    李白聽聞過這位公主的風流韻事,頗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了兩聲。
    今日來這一趟,他也算是掌握了事情的關鍵部分,確認七娘暫且沒有危險,李白起身告辭,準備回去慢慢盤算。
    玉真起身,揖手行一禮“七娘之事,還請郎君多多費心。”
    李白已飄然至殿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管她,應當的。”
    白衣遠行,帶著樹梢枝頭的兩隻山雀飛向公主府外。
    玉真側目靜靜望了許久,彎眸笑了。
    “願她這份山野自在,能得長久一些。”
    李白回到邸舍,就瞧見七娘帶著一群小流浪在忙活。
    桌案上擺了一盆水,裏麵泡著初冬幹邦邦的柳樹枝,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布團子散落在各處。
    七娘帶頭撿了個布團,套在食指上,裂嘴便刷動起來。幾個年幼的跟屁蟲連忙也亂刷一團。
    七娘就口齒不清道“要上下刷,不能左右”
    跟屁蟲們連忙服從老大的命令。
    李白看著著實有趣。
    關於刷牙,時人已經習慣了揩齒法,他們用手或泡軟的楊柳枝,沾上揩齒藥或食鹽,用以達到清潔牙齒的目的。4所謂“晨嚼齒木”,指的便是嚼楊柳枝的諸多好處。
    七娘這種用揩齒布沾上食鹽刷牙的法子,開元年間確實還未曾得見。
    李白好奇道“這布軟和,有用嗎”
    七娘呲著牙齒讓他看“還不錯,楊柳枝才不舒服。後麵我們還要做植毛牙刷呢。”
    隨後又道“不過這鹽不舒服,硌得牙疼,用青鹽刷牙又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所以,我們還是得弄出真正廉價的細鹽。”
    一群小不點連忙隨聲附和。反正隻要是七娘說的,他們都覺得好。
    李白聽這話無異於天方夜譚。
    唐人的食鹽雖說有海鹽、池鹽和井鹽三大類,但池鹽較少,井鹽開采難度大,主要還是依靠著東海岸線上源源不斷的海鹽做供應。5
    這時候,海鹽的製作工序還比較粗糙,主要是通過鹵煮法,將海水製成的鹵水煮出食鹽。除此之外,嶺南還有一種鹹池沙,利用潮水將鹽分分離出來。
    即便是這麽簡單粗糙的法子,放在百姓身上,便已經有許多人吃不起鹽了。李白實在不敢想,七娘能找出更廉價更好的製鹽方法。
    一群小家夥忙得熱火朝天,李白也不忍心潑一盆冷水,索性叫他們去發掘探索。
    這日之後,七娘便常常往外頭跑。
    西市便利,往來的行商大多宿在此處,一波又一波地與長安人做著交易。
    寒冬的大雪天裏,七娘穿著厚厚的鬥篷,兜帽上一圈白絨絨的兔毛做點綴,襯得紅鼻頭的小丫頭俏生生的。
    與七娘約好談生意的行商見是這麽個小娘子,忍不住笑道“外頭冷呢,怎麽不見你家中長輩”
    七娘一臉淡定“我阿耶喝了酒,在屋裏睡大覺。”
    行商帶著一腔疑惑憤懣與憐愛,拉著七娘先進了路旁的食肆內,點了一桌熱乎乎的美食叫她吃。
    七娘眨眨眼,知道行商是誤會了,卻也不知怎麽解釋,隻好撓頭“這桌算我請您的。”
    行商聞言便笑。
    七娘又道“我阿耶聽說您這次要去劍南,運一批貨物回長安後,再去安西大都護府。他想請您幫忙帶一批毒鹽回來,行嗎”
    行商驚了“你阿耶真是喝多了,要那毒鹽做什麽,吃不得的東西,沒得全打水漂。”
    這毒鹽事實上就是岩鹽,唐人不知道未經加工的天然岩鹽含有較高的氯和鈉,因而每吃每中毒,便將之稱為毒鹽了。
    七娘學過有關岩鹽的新學識。大唐的岩鹽占比要在海鹽之上,甚至超出三倍還多,這就意味著,她不能降低原有的製鹽成本,卻能開拓前所未有的新渠道。
    阿翁說過,做大做強,便是最簡單的取勝之道。
    見行商還是不斷勸說,七娘掏出定金,一臉委屈巴巴央求“您就幫幫我吧,不然,我回去阿耶會打扁我的。”
    行商歎口氣應了,心中把七娘那個惡毒的阿耶狠狠罵一通。
    遠在邸舍內備考的李白“阿嚏”
    他起身吸吸鼻子,透過窗戶向外望去。
    開元十五年隆冬,長安城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七娘回到邸舍時,李白已經燃起炭盆好一陣了,屋子裏烘得暖乎乎的。她這個天生的小火爐可受不住,連忙解了鬥篷,抖抖全身,試圖把腦袋上飄的一點雪花弄下去。
    李白無言“雪早就化了,怎麽滿頭水珠,回來沒戴兜帽”說著就去取幹的巾帕給七娘擦頭發。
    七娘嬉笑著“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大的雪呢去年我們在江城過冬,沒有漫天雪花都像蝴蝶一樣,太美了。”
    “所以你就摘了兜帽瘋玩去了。”李白沒好氣道。
    七娘自知理虧,這時候也不跟他較勁,循著氣味嗅了嗅,興奮問“阿耶在烤芋頭和栗子”
    李白笑了,下巴點著炭盆底下“你這狗鼻子,什麽東西都聞得出。唉,也就這時候能聽一聲阿耶了。”
    七娘早就像一隻貪吃的小鼠,吭哧吭哧嗑起栗子來。烤爆了花的栗子殼聲響清脆,“咯嘣”一聲過後,便能嚐到栗子的甜味兒。
    一口氣幹掉十餘個,再剝一隻燙手的山芋下肚,那份軟糯直叫腸胃都舒服了。
    七娘伸個懶腰,靠在桌邊,忍不住犯困打起盹來。
    她想,等他們換了自己的宅子,整個冬日都能貓著賞雪、炭烤、溫酒為樂啦。
    雪依舊落得很大。
    外頭風聲止住了,大雪將天地糊成一團,從高處俯瞰長安城,白茫茫一片的屋頂便可綿延數裏,直到視線盡頭。
    容之被關在地牢裏,透過一扇狹小的頂窗,看向外頭樹梢上堆積的雪。
    她在這裏已經過了三日吧
    進來的太久,連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有時候守衛來送飯,她會問一聲時辰。更多時候,隻有陰溝裏的老鼠在陪著她,趁她不備,瓜分那一碗殘羹剩飯。
    被半路抓進來的時候,她就知道,這裏不是大理寺,也不是刑部大牢。直到昨日高力士親自來審,她才了然。
    原來是陛下查到這裏了。
    她早知會有這一日。
    公主曾說過,若真要對她用刑,便早些交代了七娘是她的女兒,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公主總是憐惜她的。
    容之無以為報,便隻有將一顆忠仆的真心交上去。
    此後,高力士接連用刑逼供,掐著她的脖子詰問“當年涉事之人皆死,為何獨留你殘存”
    容之笑道“那中官不若也給我個痛快吧。”
    高力士終究沒能動手。容之失蹤了整整六日,玉真第二日發現後,便開始滿城上下瘋了般的尋她。陛下怕事情鬧大,牽出什麽不該叫人知曉的事情,有損天家顏麵,索性叫高力士放了人。
    地牢外的雪化了一半。
    容之是被人抬著出來的。她身上有多種酷刑的痕跡,衣衫已經碎成爛布嵌進肉裏,脊背不知遭過什麽罪,隻好將將趴著。連日大雪,叫地牢裏陰寒濕重,她就那麽睡在地上蜷縮著,落下病根是免不了的。
    玉真公主被人扶著立在不遠處,望見這一幕,抹了抹眼角便要上前。
    容之趴在那架子上,有些窘迫地試圖起身遮掩自己“公主,婢這幅樣子恐汙了您的眼”
    玉真早已蹲在她身前,解了身上披帛,輕柔地蓋在她身上“容之,你我之間,說這些便生分了。”
    外頭人多嘴雜,這對主仆隻消對視,便明白對方所想,不再多言。
    玉真車駕回府,容之原本該抬去後頭那輛馬車,誰知公主卻沉了臉,要容之與她同坐。她們主仆往日皆是如此,今日受了傷,也不能例外。
    車轍子印在片薄的雪地上,蹚出兩行泥水來。
    容之趴在墊的軟軟的毛毯上,將臉埋在臂彎,悶聲道“公主不該管我。若高力士殺了我,七娘便更安全了。”
    “七娘的命,也不能以命換命靠流血得來啊。”玉真似乎一下子通透許多,看著傷痕累累的容之,眼又開始紅了,“我竟不知,你日日在我身邊,還藏了這樣的心思。”
    容之嘴拙,這時卻不知說些什麽。
    她隻有一腔忠心,除此之外,再沒什麽能幫到公主了。
    玉真公主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麽,摸了摸她的鬢發,隻覺得這傻姑娘當真是傻得實在。
    “容之你記得嗎,你這名字還是小時候,陛下跟阿姊一起取的。”玉真緊緊攥著婢子的手,淚不知怎麽的,像屋簷下斷線的水簾,順著下頜滴落在兩人交疊的掌心,“可你怎麽就容不下自己呢”
    容之費勁力氣,極輕地回握了玉真的手“容之不悔。”
    “能留殘命,已是萬幸。”
    高力士回到興慶宮時,武慧妃也在。
    約莫是陛下急著知曉結果,往日願意寵著的人今日也不耐煩了,直到臉色沉下來,惠妃這才告饒一聲,小心退了出去。
    李隆基放下酒盞“玉真鬧著要人,朕看你也審的差不多了,便下令放了。查的如何”
    高力士其實通過容之什麽都沒查到。
    但這個人很會換個思路去解決問題,自從陛下派他查此事,他便命人分別看著七娘和公主府兩邊。
    果不其然,就抓到了李白翻牆進公主府的一幕。
    高力士琢磨著措辭,用盡量有利於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那士子李白私闖了公主府,逗留半個時辰之後,走側門出來的。”
    “容之知曉卻不肯說出來,證明此人在公主心中十足重要。李白是將要貢舉的人,不容閃失啊。”
    寥寥幾句,叫帝王腦補了一出“妾心向郎君”的癡情戲碼。
    李隆基越想越不得勁,就好像自己家白菜被豬盯上了。冷哼一聲道“難怪七娘跟著他長大,玄玄才是最安心的。”
    “這個李白,查出是何人了”
    高力士能查到的都是展露在人前的東西,譬如他這些年的經曆,家中人口,仕途不暢,至於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才幹,還得專業的人來評判。
    李隆基聽過那首送孟浩然之廣陵,眼前已是一亮,然而麵上還是嫌棄臉道“去,給朕把賀知章叫來。早就聽九齡說他把這個李白誇上天去,朕倒要瞧瞧,他能有多好”
    高力士完美轉移仇恨,應聲退了下去。
    大雪終停,天光晴好。
    七娘今日起了個大早,要與阿尋他們堆一隻超大個的雪人。
    阿尋是這群孩子裏頭最沉默寡言的,杵在嘰嘰喳喳的小孩兒堆裏,瞧著就很酷哥。一個冬天下來,他吃得好睡得好,每日又幹很多活兒,身板結實不少,個頭也竄高了。
    七娘站他跟前,不服氣地比劃比劃,才將將到人家下巴。
    七娘“你怎麽突然長這麽快,背著我吃什麽好東西”
    阿尋不習慣與人靠這麽近,但七娘這般他又不討厭,冷著臉有些拘束道“沒吃,有好吃的一定會帶給你。”
    七娘頓時滿意了。
    李白在一旁搖搖頭“就知道吃,小豬崽子。”
    這聲音明明很小,七娘卻聽到了,轉頭握著兩團雪球,砸在了李白身上。不多時,堆雪人活動變成了湖邊這一帶的打雪仗。
    其間涉及人數之廣,令邸舍的店夥計都看呆了。
    也不知怎的,這七娘子就是莫名有人緣,總能把小孩兒的玩鬧變得像模像樣。
    這大約就是天分吧。
    白雪地裏,李白也跟著一同鬧起來,瞅準時機,一個大雪球砸向七娘,被七娘靈敏躲開。於是,這球砸到了裴稹臉上。
    七娘連忙跑開了,甚至還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
    李白訕笑著,上前將裴稹臉上的雪扒拉扒拉“你怎麽有空來,今日不當值”
    裴稹也回他以皮笑肉不笑“我在宮裏都急得團團轉,尋人替了值才趕出來。你倒好,在這跟一群孩子玩瘋了。”
    李白日常被數落,習慣的大笑道“怎麽了我每日都在備考明年春闈,今日這才放鬆一會,便被你逮住了。”
    裴稹張了張口,覺得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扯著李白往湖那邊沒人的地方走。
    湖上結了一層冰凍,瞧著不厚,太陽照在上頭,折射的光芒煞是好看。
    裴稹哈了口氣,將手揣進鬥篷內“你可知道,今日陛下召了賀侍郎覲見,言談之間,字字句句卻都是在打探你的訊息。”
    李白眸光一閃。
    陛下查他無非就是因為七娘,這一點他早就料到了,也不奇怪。隻是,為什麽要費盡心思通過賀知章呢
    這話問出口,裴稹麵色便有些怪異,摸著鼻子忍不住笑道“聽說賀侍郎總在大相公麵前誇讚你,那套話術,整個禮部都要會背了。”
    李白“賀兄倒也不必如此。”
    “原本,我以為陛下就是逗個樂子多問幾句,誰知卻認認真真追問了你過往縣試、府試對答,從前所作的詩文,甚至還要求賀侍郎羅列出優點一二三來。”
    裴稹說著說著口渴了,便隨手抓了個樹上的雪團子嚼進嘴裏“問題就在這兒,賀侍郎真的按要求說上來了,陛下卻瞧著有些不滿,便責令賀侍郎此次貢舉嚴格公正評判,尤其是對你,旁人十分好,你必須得二十份好才能中。”
    李白“啊為什麽”
    裴稹意有所指的看一眼李白“問我做什麽,問你自己啊。”
    李白靜下心來想了半晌,還是想不明白。
    若是因為七娘之事刻意刁難,陛下根本沒必要通過賀知章。隨便遣幾個人安個罪名,他什麽苦頭吃不到。
    李白隻好迷茫的衝著裴稹搖頭。
    裴稹便勾勾手指,叫他湊近些“賀侍郎也問了一樣的問題。你猜陛下怎麽說”
    “怎麽說”
    “他說,你覬覦玉真公主已久,不給兩分顏色,真當自己是顆蔥了。”
    小樹幹的背後,七娘一臉震驚地探出腦袋“李十二白,你竟然是這樣的白”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