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冤有頭,債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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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金街的老宅,並沒有幾個下人,就平時洗衣做飯的廚娘,外加兩個劈柴燒火做雜活兒的夥計,這時候都已經收工返家。
    偌大的宅子,隻剩下忠叔跟楊猛兩人湊個伴。
    他端著熱騰騰,剛煮出來的肉粥,一瘸一拐走著。
    屋簷外刮來細細的雨絲,目光探出去一看,烏雲遮蔽月光,偶有幾聲沉悶的雷聲碾過。
    “又要下雨哩,冷殺人的鬼天氣!”
    忠叔慢慢挪到後院,泉哥兒沒個囫圇的屍身,棺材裏就裝了一副衣冠,猛爺這陣子日夜守在這裏,幾乎寸步不離。
    轟!
    電蛇狂舞,銀光泄地,隨後才是隆隆作響的滾蕩霹靂。
    蓋過人世間的萬般雜音!
    “猛爺……”
    忠叔掏出鑰匙打開後院的木門,眼中卻映出十幾條赤腳短褲,口中叼短刀、拎魚叉的精瘦漢子。
    披麻的楊猛站在那口楠木大棺材旁邊,側身望過來:
    “冤有頭,債有主……阿忠?不是讓你入夜就趕緊上床歇息嗎?到處亂跑什麽?”
    他話音一斷,瓢潑的雨點像天河決堤一樣,潑灑下來。
    劈裏啪啦,落在磚瓦,發出密集響聲。
    “猛爺……”
    刹那十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嚇得忠叔亡魂大冒,結結巴巴道:
    “我看您晚上沒吃啥,想著給您送碗肉粥。”
    楊猛擺擺手,低頭歎息,有個兩頰無肉的精瘦漢子默不作聲,上前接過尚有餘溫的粗瓷碗。
    “猛爺,沒打攪您吧?”
    忠叔臉上笑得僵硬,盡量佝僂著腰身。
    這些人不像善類,莫非是猛爺以前統率魚欄衛隊收服的打手?
    他掃過精瘦漢子的手臂,看到露出一塊漆黑的鷂子紋身,眼睛霎時瞪得滾圓,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卻半晌未曾擠出半個字。
    “猛爺?怎麽發落?”
    精瘦漢子端著熱粥,扭頭看向楊猛。
    “拖得遠點,別在宅子裏動手,他跟我好多年了,有些情分。”
    忠叔氣得全身發顫,踉蹌著後退,老眼裏頭血絲遍布:
    “反天刀!猛爺……你怎麽會跟水賊攪合……”
    楊猛麵無表情,冷硬得像鐵:
    “阿忠你這話問的糊塗,魚欄盤剝爾等賤戶,爾等覺得理所應當,甘願忍受;
    水賊燒殺劫掠,你就想著他們十惡不赦,盼望有人做主……兩者其實都一樣。
    東家是喝血的賊,水賊是吃肉的匪!做東家的狗,還是當水賊的頭兒,又有什麽分別……”
    忠叔涕淚縱橫,他萬萬沒想到視作恩人的楊猛,竟然勾結黑水河最大的賊窩,反天刀!
    “猛爺……我……楊猛!你殺人放火不得好死!”
    “恁的話多!”
    精瘦漢子可沒耐心聽糟老頭子廢話,一巴掌就把忠叔摜倒在地,緊接著再踹上一腳。
    確認其無法動彈,如同扛著待宰的死豬,大步踏出後院。
    轟隆隆!
    大雨傾盆,勢頭更急!
    楊猛從其餘人手中接過那碗涼掉的肉粥,大口吞咽吃幹抹淨: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冤有頭,債有主!
    眾位兄弟,這些年大風大浪,咱們都闖過來了。
    沒被魚欄趕絕,也沒叫雷雄殺幹淨。
    最慘的一次,還是運道不好,撞到出河釣魚的教頭,死了大半好手,連大當家都落得一身傷!
    熬到現在,終究還能喘兩口氣,沒去見龍王爺!
    修生養息這麽久,也該到攪出些水花的時候了!”
    那十幾條赤腳短褲,好似水鬼的漢子聞言,無不咬牙切齒,眼眶泛紅。
    倒不是為死去的兄弟哀悼傷心,而是想到這幾年窩在蘆葦蕩裏喝西北風的淒慘日子。
    鹽都沒得吃,真的慘!
    “猛爺,隻要你交待一聲!咱們便是豁出性命,也跟著你幹一票大買賣!”
    “是極,是極!嘴巴淡出鳥來,不人不鬼的生活,咱們過夠了!”
    “猛爺發話吧……”
    楊猛抬手往下一壓,沉聲道:
    “別急,這陣子教頭待在縣上,這是個凶人,咱們鬥不過。”
    此話一出,鼓噪的聲音霎時戛然而止。
    惡相畢露的眾多水賊喉嚨滾動,眼中不約而同浮現懼色,都像收起爪牙的野狗。
    “寧海禪……確實惹不起,咳咳,楊猛兄弟,你今天召我們過來,說是有一筆大買賣。”
    水賊紛紛讓開一條道,露出個臉色發青的中年男子,短打燈籠褲的打扮,皮膚黝黑,活似漁民。
    “大當家!”
    楊猛抱拳作揖:
    “確實是一筆大買賣,做成了,足夠兄弟吃肉喝酒快活一陣,字字屬實,絕沒有誑騙的意思。”
    中年男子似有大病,淋著瓢潑大雨更顯得臉色不好看:
    “楊猛兄弟你做事,咱們曆來放心,反天刀最痛快的那幾年,全靠你通風報信,送些貨船上門,我自是信你。
    若非風水輪流轉走了背字,撞到寧海禪這個煞星,也不至於淪落如今,弄些油鹽都要靠打秋風的地步。”
    楊猛並不作聲,他也曾是黑水河的賤戶出身,爹娘都靠打漁為生。
    憑著身子骨足夠壯實,賣身進到魚欄,混進衛隊選拔,這才學成拳腳功夫。
    每個月領十兩二錢,根本不夠花銷,啥時候才能熬到頭?
    楊猛窮怕了,不想再過苦日子。
    所以秘密做了水賊的眼線,跟反天刀合夥發大財。
    靠著分賬得來的銀錢,巴結魚欄的師傅,一步步越爬越高,被提拔為頭領。
    中年男人咳嗽兩聲,扯回正題:
    “咱們細說下這買賣吧,再沒點進項,大幫人都要餓死在蘆葦蕩裏了。”
    楊猛抬頭,望向反天刀的大當家:
    “綁個人!做老本行!抓個魚苗!”
    做賊做匪的,都有許多黑話。
    綠林道的響馬綁票,管人質叫做“插秧子”。
    江河湖海混飯吃的水賊海盜,則喚作“抓魚苗”、“放香餌”。
    “誰?”
    中年男人眉毛往上挑。
    “冤有頭,債有主!他讓我沒了兒子,我也叫他絕後!”
    楊猛眼皮掀起,輕輕吐出一個人名。
    轟!
    又是一聲悶雷滾過!
    “好好好!確實是一票大買賣!咱們商量下,怎麽幹?”
    中年男子聽清楚了,舔了舔嘴巴,好似餓極了的頭狼。
    “黑河縣每年都要在入冬之前,祭祀龍王廟,祈禱來年開春風調雨順。
    寧海禪不喜熱鬧,必定不在縣上,像魚欄、柴市、火窯幾個東家,卻都會出麵主持大局。
    我選那天出殯,咱們把刀兵藏在棺材裏頭,諸位兄弟從後院的那口枯井上來,披麻戴孝扮成送喪的人手。
    咱們動手快,到了地方見人就砍,再往其他方向的鋪子放火,抓住肉票綁上船,往迷魂灣的蘆葦蕩一躲,神仙也難尋!”
    楊猛條理清晰,像是盤算過好久,豆大雨點潑灑在臉上,他抹了一把甩掉水珠:
    “老東西就這麽個兒子!開價萬兩,割他的肉,放他的血!”
    中年男子哈出一口熱氣,豎起大拇指:
    “好計!我已突破三練,加上幾個好手幫忙,不怕與雷雄水上搏殺!
    更何況他這頭懶驢,魚欄未必使喚得動!
    楊猛兄弟,你對咱們反天刀有大恩,事成之後,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
    寧海禪惹不起,他的徒弟那個姓白的小子……”
    這位反天刀大當家沉吟了一下,冷靜地搖搖頭:
    “嗯,算了,也惹不得,殺他就是捅馬蜂窩。
    梁老實!他是你的大仇人,我順道幫你做掉,如何?”
    楊猛那身麻衣淋得濕透,他轉頭看向棺材:
    “冤有頭,債有主!有人讓我沒了兒子,我也要讓他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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