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風燈亂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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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成子平日都是一半一半的。
今天大概是把平日累積下來的所有一半全數用盡了。
他一下打倒了兩人,有點不敢相信的不住喘氣,看看重傷的雲空,想想昏死的赤成子,最後還看看自己的兩手。
他驚慌的東張西望,拎起一大袋書,急步往城門走去。
他害怕赤成子醒過來,追上來把他殺了。
師兄們沒一個對我好。他想。
連師父都想殺我。
他混入聚在城門的商賈行人之中,等城門一開,便匆匆離開江寧府。
啊!清風!
他大吸一口清涼的空氣,心中揚起無限欣喜。
雖然丹毒仍沉積在他體內,阻礙他呼吸,妨礙他思考,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他興奮得想高聲大叫。
他不再回頭,根本沒想要再看江寧府一眼。
江寧府內有他憎惡的六合觀。
去他的六合觀。
【瑰吉】
生活如此平常,日複一日,毫無變化。
它也曾經有這麽安逸的時光,依偎在母親懷中,肚子餓了,便吸吮母親的乳汁。
但這種好日子並不長。
隻不過稍微長大,它的肩膀便被架上木犁,拖著鐵耙,把泥土翻鬆。
偶爾,它被牽去與他人的母牛交配,主人便會收取一些費用。
就如此而已。
三言兩語,就把它由出生至今的經曆講完了。
年紀老大了,它感到氣力越來越不足,漸漸扛不起沉重的犁具,工作的時數也越來越短了。
終於某一天,它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地方,它一生也僅會來一次而已。
主人跟一位粗壯漢子交談了幾句,便拿錢走了。
它不明白,它從未被主人如此拋下過。
它叫了一聲:“哞──”
主人沒回頭。
它移動腳步,企圖追上主人。
“嘿,幹嗎?!”那粗壯漢子大喝,把它嚇了一跳。
很快的,幾個人拿著繩子出現,它還來不及反應,便給翻倒在地,四肢被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
它還在疑惑著:“哞──哞──”年老的它忘了自衛,但它知道今天將會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它無助的躺在地上,又期待又擔憂著命運的來臨。
當那漢子拿著一把明亮亮的屠刀前來時,它才恍然大悟的“哞”了一聲。
它情不自禁的熱淚迸流,但卻不做出任何掙紮。
它忽然依戀起許多許多的事物。
雖然每日一成不變,它仍可嚐嚐青草、聞聞鮮花,或在樹蔭下小憩,或在泥巴裏打滾。
這些好日子在渾然不覺中悄悄過去了。
冷冷的刀刃劃上它的脖子,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劇痛。
那種疼痛撕裂心肝,還湧到全身各處,把所有的肌肉都痛得緊縮起來。
熱熱的鮮血掩上刀麵,在冷冰冰的刀麵上激起小小的熱氣。
它想呼吸,但每試著吸一口氣,便聽見喉嚨發出奇妙的笛鳴聲。
一時,它還以為以前照顧它的牧童來了。
它的感覺逐漸麻痹,滿耳盡是嘈雜淩亂的雜音。
它發現自己正在消失。
消失籠罩了四肢。
空無蔓延到腹部,輕輕的湧向頭部。
它還想再叫一聲。
“哞──”
但這一聲隻在它腦中回響。
很快的,空無圍上它的脖子,蓋上它的頭。
冥冥中,它發覺它忘了一件事。
它竟然沒有恐懼。
茫茫然。
隻是茫茫然。
茫然中,它被一股力量一揪,剎那便投到虛空之中。
那一股力量可真大,幾乎一把掏進它的心底,企圖把它所有的記憶、感受、性格全然清除。
它終於生起反抗的意圖。
當刀子割入脖子時,它也沒做出這種反抗。
它奮力擺脫那股力量之際,全身頓然失去了憑依,在虛空中亂蕩。
虛空中什麽也沒。
很難想象什麽叫“什麽也沒”。
即使是瞎子,也能看見黑暗,也能在腦海中偶有閃光一爍而逝。
它在這什麽也沒之中閑蕩了一陣,便又再度被揪住了。
這次它來不及反抗。
它被拉離虛空,陣陣刺鼻的氣味湧上,它四肢無法動彈,而且全身被一層膜包裹著了。
一張長長的嘴巴挨了過來,把那層膜撕咬扯掉。
它渾身不自在。
眼睛看不清楚,對一點也不客氣就鑽進來的強光感到困惑。
它掙紮著爬起來,踉蹌的隨便往一個方向闖去。
它身後有一把很不安的聲音:“汪,汪──”
它不理會。
隻不過走沒幾步,竟一腳踏空了。
它反射性的叫了一聲,同時很驚訝的發現叫聲跟以往不同了。
“汪──”
是這樣叫的。
“噗通──”冷水把它緊緊困著,並且很不禮貌的鑽入鼻孔、嘴巴和耳朵。
很快的,耳中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
它再度失去了意識。
當它再度回歸空無時,那股企圖粉碎它記憶的力量又出現了。
這次它毫不猶豫的避開了。
它十分十分的清醒,比以往生命中所度過的任何一刻都還清醒。
強大的吸引力有如漩渦,將它一把拉了過去。
四周全是軟趴趴不停抽動的怪東西,用力推擠他的身體,他隻覺全身被溫熱的漿液包圍,隻有頭頂是涼涼的。
好涼!
他被擠出去了。
清新沁涼的空氣拂上他的臉龐。
他被倒掛起來,一隻粗皺的大手一把拍上他的屁股。
他“哇”的大叫,頓時有股涼氣湧入鼻子,全身頓感氣血奔流,肺部也開始漸漸的脹縮了。
“是男的!”有個老邁穩重的聲音,“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哪!”
“快去通知公子!”
他忘情的哭號,手足亂動,卻掙脫不了那雙暖和的大手。
他哭累了,隻得休息下來,靜靜聆聽自己的呼吸。
呼吸聲有若微弱的浪濤。
他的生命,在這片浪濤聲中開始,也開始往終點倒數。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把聲音。
“張瑰吉,這是你的姓名。”
“瑰吉……叫阿吉,阿吉。”一隻龐大的手指伸過來逗弄他的鼻子,惹得他很不舒服。
“阿吉,吉呀……”
他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他是張瑰吉。
※※※
這一處,是張家少人涉足的後院,所以即使他吵鬧了許多天,也隻有送茶水的人聽見而已。
他每聽見有人聲,便盡力拍打房門,希望有人聽聽他說話。
但事實上,自從他懂得說話開始,人們便害怕聽見他說話。
說清楚一點,是害怕聽見他所說出來的話。
七歲那年,他父親出外經商,半路被強盜殺了。
人們總不會忘記,他父親出門那天,他所說的話。
他說:“爹好臭。”
他父親啟程之前,是漿過了衣服、熏過了熏香的。
他說:“爹好臭,好多蒼蠅在飛,很多白白的小蟲在爬哦。”
他父親被人發現時,已經高度腐爛,屍水橫流。
那一年,他叔父經族人定奪,繼承了當家身份,並把他禁錮在柴房。
被禁錮的原因,表麵上說他是不吉利的孩子,一句話克死了父親。
事實上,他還克死過不少人。
屈指一算,有他乳娘的兒子、他的塾師、他的姑姑、祖父……
但別人忘了他也有不克人的時候。
他預言了母親病好的日期,他說出了誰是家裏的小偷,他還避免了一名下女的自縊。
總而言之,他可以看見未來。
自從他在那片空無中拒絕記憶被掏空之後,他便可以看見未來。
他說出了人們渴望知道,卻又十分害怕的未來。
因此,他被鎖入了柴房。
他也識過字、讀過啟蒙的書,所以在柴房中讀書,舒緩了日子的難過。
在他十歲那年,他終於想逃出去了。
因為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從驚恐中嚇醒。
四麵八方黑沉沉的陰寒,不知由何處襲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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