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幹舉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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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空心裏正慌著,後方又傳來了如雷的馬蹄聲,間中夾雜有凶悍的嘶喊聲。
    他毫不遲疑,飛也似的遁入林中。
    待跑得深入了林子,他便伏下身子,緊貼地麵,專等那些人通過。
    也不知那些人是強盜、宋軍或金兵?總之隊伍很是壯大,在林外的官道通過了兩刻鍾,猶未走完。
    雲空覺得光是這樣伏著也不是辦法,便低頭數自己的呼吸,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觀察自己的心念。
    正想著,一滴雨水不偏不倚的打到雲空鼻尖上。
    這也不是大雨,隻是忽然來的一場怪風。
    這場怪風夾帶著一些綿雨,不正經的貼著地著刮來,倒像是地麵有什麽瞧不見的鬼怪在疾走似的。
    大路上傳來馬匹的驚啼聲,馬兒慌張得連蹄聲也亂了,隻聽騎在馬上的人不停地呼喝,也止不往馬兒的恐慌。
    “這風吹得蹊蹺……”雲空暗暗想著,一手將草帽的邊緣拉低,免得被風搶了去,教強人發現蹤跡。
    牛毛般的雨飄了幾根,待馬聲人聲遠去後,竟沒頭沒腦的停止了。
    霎時間,四周靜如鬼域。
    雲空再等了一會,才慢慢抬頭探視,確定兵馬遠去之後,立刻跳起來撥走身上的沙土,思量著下一步該怎麽走。
    “這是什麽時態呀?怎麽禁軍也到處橫行了?”
    雲空吃了一驚。
    因為這句話不是他說的。
    他四麵環顧,半個人影也不見,但那聲音卻猶在耳邊。
    剛才那陣怪風帶給他的詭異感還未褪去,現在又再次包圍上來了。
    “道長,那位道長,現在是哪一年了?”
    雲空仍是找不著人影,隻好回答:“靖康元年了!”
    “靖康……怎麽?年號改了呀?”那把聲音有點嘶啞,有些曆盡風霜的感覺,像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雲空大起膽子來:“不知先生聽過的是哪個年號?”
    那“先生”沉默了一陣子,說:“宣和年……你知道宣和嗎?”
    “去年還是宣和七年。”
    “哦……”那聲音沉吟道,“也有四、五年了……”
    “先生!”雲空很唐突的問,“不知是人是鬼?”
    那聲音也不生氣,慢慢的說:“我不是鬼,說人也不對……對,我是什麽呢?”說著便沉默了,像是正在思考。
    雲空等了一會,不見回答,便拱手向四方作揖道:“貧道隻是路過,不便打擾,就此告別了。”
    “哦,且慢。”說著,那先生又不說話了。
    “先生有事嗎?”
    “……我多年未與人談話了,可以陪陪我嗎?”
    “可是,先生在何處?貧道如何作陪才是?”
    “道長,你見不著我,我可一直在望著你呢。”
    雲空一聽,更是毛骨悚然。
    四周恢複了常態,淒風輕刮,大樹忙亂的拍動葉片。
    “道長,我在樹上……在你左手邊那棵。”
    雲空望去,果然有一棵樹,可是仍舊不見半個人影。
    他小心翼翼的走過去,一手握著桃木劍,準備隨時用上。
    他終於看見了,看見那位先生。
    那先生隻露出了下半身,破爛的衣服已顯得灰黃,兩腳靜靜的垂著,彷佛凝結在半空中的樣子。
    由於上半身完全被樹葉遮去,雲空走到樹下抬頭仰視,也隻看到暗暗的一片。
    雲空大起膽子,爬上樹去看個究竟。
    他爬到粗枝上,慢慢的移過去。
    他看見那人的上半身,在脖子上連了一根繩子。
    雲空伸手撥開葉片,讓陽光照入。
    那人轉過頭來看他,圓睜的兩眼不知怎的卡著一兩片枯葉,裏頭還有很多黃褐色的顆粒,原來的眼球已經幹縮成一小團了。
    他雙唇微張,吐出一小段幹硬的舌頭。
    他說:“道長,恕我不能招呼了。”
    雲空不知該作出什麽反應才好。
    ※※※
    那人並沒開口說話,但雲空還是可以聽見他的聲音。
    他說他叫駱文魁。
    那我就叫他駱文魁好了。
    駱文魁並不是風雅書生,隻是一個埋首經書的寒儒,說是酸儒大概更恰當。
    但這些年來吊在這個空曠的大地上,已經洗去了不少酸氣。
    因為他不需再為求功名而苦讀了,人世的一切不再與他相幹。
    在他投環的那一剎那,他的體重使細繩往下巴大力一陷,立刻使他的頸椎骨折離了。
    頸椎骨中間有空腔,是給脊椎神經通過的。
    一旦頸椎骨折離,脊椎神經便立刻被折壞,將人身體上下聯係切斷了,就和被砍頭的人沒兩樣。
    隻不過這一瞬間,人便會失去知覺。
    但駱文魁在死的前一秒,腦中飛快的掠過了一絲念頭。
    那念頭是一種深深的怨氣。
    就這樣,他的腦子似乎還殘留有一絲怨氣,他並沒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死去。
    他的身體漸漸脫水、枯萎,皮膚和肌肉慢慢的皺成一堆。
    他還有意識。
    他半張的嘴無法再合上,任風吹入,風會在口腔中打轉,再溜進他幹巴巴的肚子。
    寒夜來時,露水會聚在他冰冷的皮膚上,有時會聚在吐出的舌頭上,沿著舌頭的凹陷流入體內。
    這叫餐風飲露。
    他的眼珠子已經縮成一團豆皮也似,黃白色的東西。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視力。
    相反的,他把這世界看得更清楚了。
    因為他沒有眼睛。
    沒有眼睛時,他看到天地的氣在交流,遊魂在四野飄蕩。
    他的耳膜早已腐爛,但他聽見更豐富的地籟,聽見草木生長的聲音。
    他說:“我醒了。”
    雲空並沒繼續留在樹上,他靠坐在樹旁,手中玩著一株草。
    雲空問他:“駱先生,你還記得從前所讀的書嗎?”
    “……沒了。”
    “是忘了嗎?”
    “不是的……我的腦髓,比什麽都快腐化了。”
    “哦,”雲空把那株草扔掉,“空了。”
    “腦子空空的。”
    “你就這樣……掛在那裏,不會無聊嗎?”
    “不會,”駱文魁悠悠地說,“我還遺憾沒早幾年欣賞到這種天地的美呢。”
    掛在樹上久了以後,他漸漸覺得有點不方便了。
    平日慣用的手腳已經幹硬了,無法再使用。
    事實上,他全身上下都幹成了一塊木頭似的,幹得連蟲也不想蛀。
    此時,他發現他恢複了天生的能力。
    是一種人未出娘胎、未墜入凡塵之前的能力,也就是拋棄五官之後的能力。
    他可以使風。
    他有時想聽聽樹葉聲,便弄道小風挑逗樹葉。
    他想看鳥,便弄道大風把鳥兒逼來。
    他今天看見了士兵過路,便刮了場陰風,附送一陣小雨。
    “我還是個舉人呢,”他幹幹地說,“舉人很多,也不希奇,現在我倒當起大王了。”
    雲空陪他說了許久,也覺得該走了,他不想錯過了宿頭,但他還是應了話:“什麽大王?”
    “這附近一帶的大王呀,附近有什麽妖鬼起了紛爭,都來叫我解決的。”
    “他們這麽信任你?”
    “嘿,還叫我大王前、大王後的。”
    雲空感到有趣,便問:“妖精鬼怪們都在晚上出現嗎?”
    “說不定的,白天也會有。”
    “他們怎麽會要求你解決紛爭呢?你不是他們,又焉能了解他們的事?”
    “嘿嘿,”駱文魁道,“他們說,因為我是讀書人,我是讀了幾十年書的人呀。”
    “可是,你的腦袋早已空了呀!”
    “道長有所不知,腦袋空空,是非曲折反而一清二楚了。”
    雲空越聽越迷糊了。
    忽然,駱文魁又安靜了,靜得像塊木碑。
    正當雲空以為他不再想說話,正欲動身離去的時候,他又開口了:“有人找你。”
    雲空怔了一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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