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魍魎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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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邦昌大吃一驚,慌得登時呆立在原地。
    他的官位本來不小,去年靖康元年金人剛剛圍城時,他便力主和金人議和,結果被和康王趙構一起被送去金營當人質,後來金人見趙構善於射箭,疑心趙構是假皇族,因為他們認為宋皇族都是不諳武功的草包,因此把他們送了回來。
    張邦昌回宋後,被政敵乘機攻擊他私通敵人,被貶降為小官。
    沒想到世事變化如此劇烈,現在金人終於攻陷京城,竟然還給他個皇帝當。
    這種非分之福,他連想都沒想過,更何況這顯然不是福氣,而是抄家滅族的大禍!
    一群暗地裏早已約好的官員,已經起哄著迫張邦昌馬上即位,連黃袍也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直接往張邦昌身上披去。
    詭魅的氣息圍繞在朝廷,有些官員被嚇得手足無措,紛紛暗自盤算,看是支持不支持,哪方比較有利?
    山雨已吹襲進來。
    滿樓狂風亂刮,吹得人心惶惶。
    “不行!這不合禮節!”張邦昌失神的呢喃著,一邊欲將身上龍袍脫下,還要空出一手推開湧上來的官員。
    “皇上!”王時雍靠近他耳邊,提醒他,“此例古已有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不亦如此?”
    有官員企圖突破混亂,叫嚷道:“若欲推舉天子,為何推舉異姓?”話猶未完,已被狂亂的吵鬧聲淹沒。
    他不動聲色。
    他的預感對了,果然今日是個極大的關鍵。
    替死鬼,他知道張邦昌是替死鬼,無論事情後果如何,都要由張邦昌一人承擔。
    他一直沒出聲,不當個推舉異姓的,也不想當個為趙家殉身的忠臣,他知道這股狂濤不是他可以阻擋的,命運的巨浪一來,他躲不開,隻好隨著波浪起伏。
    他打定主意要走一步,算一步。
    雖然天氣涼快,朝廷中散布的瘋狂氣氛,卻教人打從心裏悶躁。
    這種非常時刻,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道士。
    去年,京城落陷以前,他心神不寧的出外散步,看見一位遊方道士。
    這道士和別的道士沒啥不同,同樣把自己形容得很厲害,“占卜算命?奇難雜症”,他的白招子上如此寫著。
    看那道士一副窮酸樣,不像個會醫奇難雜症的高明之士。
    不過當時他心煩意躁,需要道士給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於是,他走到道士跟前,坐了下來。
    原本正在靜坐的道士,注意到他來了,睜開眼淡淡的問:“先生欲問何事?”
    “前程。”
    道士瞟了他一眼,視線在他臉上打轉了一圈,才拿起腳前的龜殼。
    “道士……”
    “貧道雲空。”
    “雲空道長,你剛才在瞧我的印堂嗎?”
    印堂是兩眉之間的平坦處,一般用來看人氣色。
    “無須多慮,”雲空說,“你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
    “沒不同?”他更加煩躁了,“願聞其詳。”
    “此地人來人往,人人都印堂發黑,所以沒啥不同。”
    “金人會攻進來嗎?”他一問就馬上後悔了。
    “這也是你要問的嗎?”
    “不,我隻想問前程。”
    雲空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又展開他的手掌來看:“你已經是個貴人了,少說也是個朝官。”
    他不動聲色。
    他今天是微服出來,逛街散心的,不想被人知道他是大官。
    “或許你還可以更富貴。”
    “或許?道長無法確定嗎?”
    雲空展開他的右手,指了指掌心的紋路,說:“你仕途之路有阻,欲成大富貫,必經非常之事不可。”
    “道長可否再說清楚?”
    “容我占個卦。”雲空摸出三枚古錢,放進龜殼。
    替他看相,是大約推知命運趨勢。
    要再卜卦,是為了確定他所問的事情將如何發展。
    雲空用心搖卦,得出六爻,正好上坤下幹:“此乃泰卦。”
    但第三爻是“老陽”,由於物極必反,老陽會“變”為陰爻,使泰卦“變卦”為臨卦。
    “此卦九三爻變,爻辭曰﹕『無平不陂,無往不複,艱貞無咎,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如此是吉是凶?”
    “可凶可吉。”
    他素來心機頗深,往往不動聲色,此刻心煩,也忍不住惱怒了:“道長,請快快明說吧。”
    “照字麵解釋,是說世間之事不會全偏,不會隻有平沒有斜,也不會隻有往沒有回,如果遇到艱難反而會沒事,如果被俘虜了也無須憂心,因為在飲食方麵有福。”
    “那是吉了。”
    “未必,”雲空撫撫古錢,收回袋中,“照此卦象,九三爻是整個卦最後一陽,乃窮途末路,況且還變成陰,指窮途末路仍有轉機,然而三爻本是陽位,陽爻居陽位是屬『正位』,居正位卻變陰,是為不祥。”
    卦的六爻是由下往上計算的,泰卦第三爻本來是陽爻,是下卦幹卦、也是整個泰卦的最後一根陽爻。
    又,第三爻本性屬陽,叫做“陽位”,陽爻正好在陽位上,所以叫“居於正位”。
    偏偏在一切這麽正確的時候,這根陽爻卻變成陰了。
    “不祥,”雲空說,“事態多變,非先生所能預料,吉可能變凶,凶亦可能變吉。”
    “如此而言,道長也求不出個結果。”
    “這就是結果了。”
    他怏怏地給了卜金,更加煩惱的離去。
    雲空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突然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不知為何,平常他不會目送離去的客人的,今天這位客人,卻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似乎是碰上了一個不該碰上的人。
    雲空意識到,這個人即使碰他一下,連手都會不舒服的。
    心裏想拂去那種詭異的困惑,卻是越揮越不爽快。
    這人是陰冷的風,會吹得人生病的。
    ※※※
    同樣的,他也不喜歡那道士,不但沒舒緩他的煩躁,反而讓他更煩躁了。
    他煩,因為他發現隨著日子流轉,道士所說的越來越對了。
    朝廷中似乎有很多鬼魅,在驅使著許多人的命運。
    城破了,金人湧進來了,兩個皇帝變成凡人了,然後是張邦昌被推上帝位。
    這些事情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令他感覺到命運的可怕。
    他不想蹚這渾水。
    讓別人去搞把,我依舊當我的中丞,反正沒我說話的份,不說話就不惹禍。
    早朝過了,張邦昌戰戰兢兢地坐上了帝位。
    早上沒出聲的那批人,早朝後卻聚了起來,他們是以馬伸、關給兩位禦史為首的“忠臣”代表。
    禦史馬伸說:“我輩身為禦史,工作便是直言勸告,怎能任由異姓當天子而坐視不管?”
    馬伸寫了一份議狀,關給也署了名,然後便傳到他手上了。
    他是中丞,是這些禦史們的帶領人。
    議狀傳到他手上不稀奇,問題是議狀上注明的是,這份議狀是他主張寫的,而且必須簽名在第一個位子。
    原來不說話也有禍事。
    “身為忠臣,義無旁覷!”他們的眼神這麽脅迫著他。
    忠臣嗎?
    他的確是忠臣,當初金人有攻取大宋的野心時,他曾經提出防金“四大策”,卻反而被皇上降職。
    這種忠臣,忠得沒意思。
    但大家都是禦史台的同僚,如果他不署名,馬上會被視為“奸臣”,會被批評得連走路都爬不起來的。這些人最懂得煽動太學生政府高級學校的學生)幫忙製造輿論,他不是沒見識過太學生的厲害。
    他身為中丞、禦史台長,無論如何,保留趙家天下的議狀,他都應該簽,簽了才是忠臣。
    他不想簽,又不能不簽。
    這就是時代大局,個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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