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江流石不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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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用腳尖輕輕一抵倒在地上的人,瞧他還能不能動。
    良久,紅葉才幽幽地說:“或許,他真的忘記我了?”
    白蒲釋然輕笑,轉頭看昆侖奴和黑女子,誠懇地說:“帶我去你們的家,好嗎?”
    ※※※
    雲空回到陳想爾的家時,發現陳想爾還在等他:“找到了嗎?”
    雲空搖搖頭,疲倦地坐下,感到極度茫然。
    “如果今晚還是沒回來,明日我去向崗頭社求助,”陳想爾道,“搜索全鎮裏外,應該有辦法的。”
    雲空乏力地點點頭:“多謝……”陳想爾離開了,不忘帶走他珍愛的《想爾注》。
    雲空伏在幾上,帶著不安與憂傷,沉沉睡去。
    他並沒完全入睡,仍可以感覺到燈火懶散的擺動,他也可以感覺到空氣分子的微震,隻是意識像漿水般黏稠,手腳也沉重得難以移動。
    忽然,他的心神仿佛衝入了一池清水,整個人醒了過來,發呆了一陣,他才知道是他的警覺本能使然,察覺到房內有東西。
    不管房內有什麽,都已經離開了。
    隻有幾麵上留有一點東西,說明了有人來過的事實。
    那是用一隻小指沾了點梅茶,在幾麵上寫下的字。
    昆侖那兩個字慢慢蒸發,從幾麵上漸漸消逝,最後不留下一絲痕跡。
    雲空腦袋瓜渾渾沌沌,思考著:“這昆侖,是《山海經》的昆侖、東方朔的昆侖,還是西域的昆侖……?”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完全清醒之後,他才猛省,那幾上的字是如此細小笨拙。
    “紅葉……?”
    大概是距離本故事三百多年前,唐朝有個老杜,寫了首五言絕句,題曰《八陣圖》,詩曰: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第一句是寫諸葛亮的“功”。
    劉備三顧茅廬後,兩人展開一段精采對話,史稱“隆中對”,諸葛亮在這場對談中提出解決天下紛亂的方法,首先將眾多勢力簡化成三份,接著再統而一之,後果然天下依其計劃三分。
    第二句是他的“名”。
    他出神入化的兵法,以運用自如的陣法驚震敵方,其中以“八陣圖”為最著。
    最後一句是道其晚年,英雄不再,各種事情都失算,尤其關鍵戰役中失去吞並吳國的機會,天下未能統一,諸葛亮飲恨而終。
    然而最傳神的,是第三句“江流石不轉”,耐人尋味,千百年來依然餘味無窮。
    “陳墓”曆經風沙洗練,雲空的肌膚充滿被歲月精心雕塑的痕跡。
    他行到一處河岸,便趺坐岸邊,發愣地觀看河水流動。
    河水時急時緩,時而順暢,時而遇上淤積、河灣而遲緩,雲空看河水,差點錯覺以為在審視自己五十年的歲月。
    他知道人生沒有永遠的常態,沒有不變的事物,但在觀察河水時,忽然生起一個念頭:雲遊天下數十年,所求究竟為何?
    他嗤笑自己太傻,他求的不就是“無所求”嗎?
    不為什麽,什麽也不為,老子所說的無為,莊子所說的逍遙,列子所說的自生自化,仿佛有所求是一種罪過那般。
    他離開河岸,步上小丘,懷念地左顧右盼,此地的樹木、竹林和滿地枯黃落葉,都是他行走天下常見的,但走在此地,聆聽腳下葉子的碎裂聲,卻沒有任何地方的碎葉聲比這裏更教人懷念的。
    終於他來到山丘頂處,往下遼望,心下才恍然大悟,多年來偶爾乍現的疑問,當下便得到了解答:山下一片焦土依舊,不見人跡,遍野死寂,可見數十年前那場大火果然詭異,燒得萬物不長。
    當年的村人們,想來未再重建此地,可能是那些年屢屢發生怪事,使他們對這不祥之地失去了信心。
    雲空靜靜看了許久,一直到秋風吹得他連骨子都涼了,他才回過神來。
    轉頭一看,心底又是一愣,他看到了不可思議、事先完全沒預料到的情景:林子裏,有一間小屋。
    不偏不倚,正是落在當年的位置上。
    雲空看了,心裏一熱,兩腿有馬上要奔過去的衝動,看看屋裏是否一如當年。
    不過,他也年紀不小了,雖然年少的熱情從未減少,卻已懂得控製自己的念頭了。
    他慢慢走近小屋,懷念地觀看門前的水缸,缸邊掛了木勺子,還有他從林子裏撿來的幹枝,散落一地。
    “汗仔,枯枝要弄整齊,收到後麵去。”
    “是,娘。”
    雲空繞到小屋後麵,果然有一堆枯枝。
    他再回到門口,隻不過遲疑了片刻,便推門進去。
    小屋裏沒人,屋裏飄有老木淡雅的氣味,擺了張隨意用雜木並成的桌子,看起來搖搖欲墜,上麵擺個缺了把手的泥壺,和缺了角的陶杯。
    雲空呼了口氣,原來小屋隻有外表很像,裏頭完全是另一回事,畢竟當年的早已化為灰燼,與腳下的泥地混和了。
    他步入廚房,心裏忽然一陣寒顫,淚水也同時洶湧而出。
    爐灶!
    還是同一個爐灶!
    他被推進爐灶裏,屋子裏四周一片火海,火舌亂飛,企圖吞食他的身體。
    “汗仔!
    縮進去!”
    他被用力塞進去,煙灰蒙上鼻子,他很害怕,他不明白為何爹娘要這樣做,他被推擠得很不舒服。
    爹娘被烈火活生生的吃掉了。
    他眼睜睜看著娘的一頭烏發化為火焰,爹娘伏下臉去,不教他看見他們痛苦萬分的神情,不讓他看見他們的皮肉在烈焰下扭曲、焦爛、熔化。
    但他還是嗅到了源源不絕的焦肉味。
    接下來的情形他忘了,在過度驚嚇之下忘了,刻意忘的,反正多記有害身心。
    隻記得眼前兩具焦屍被翻開,爐口外出現兩名道士。
    “你叫雲空。”老道士說。
    爐灶還是當年的爐灶,爐子裏,他曾經的藏身之地,燒了柴火,燒著爐上的一個小甕,他掀開甕蓋,嗯,是雜糧粥。
    他回到外麵,坐在桌旁的一張粗木凳上等候。
    究竟誰會在當年的廢墟上重建小屋呢?
    在屋主回來之前,雲空本想靜坐冥思,順便打發時間,但他不能如意,他心裏波濤洶湧,難以平息。
    誰會推門進來呢?
    靜謐的林子包圍小屋,連鳥兒也沉默寡言,輕風拂動樹葉,竊竊私語。
    山下的焦土更沉靜,豎立著幾塊木板,寫著死者褪色的名字。
    雲空聽見腳步聲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心裏還是免不了一沉,悲傷的暖流沿鼻梁而上,激動的凝視木門,期待門後的人快快現身。
    一隻老邁的手伸進門隙,輕輕推門。
    雲空終於止不住淚水,鼻子一酸,視線頓時模糊了。
    那隻手!
    他曾經多麽熟悉!
    老人進來了,一身老舊的道袍,風塵仆仆的白發,整理得幹幹淨淨的。
    看見屋裏的來客,老人愣了一愣,然後輕聲責備:“你這小子,讓我等了那麽久。”
    雲空上前去拉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顧哭。
    “小子,小子,年紀不小了,還這麽愛哭?”老人將雲空輕推回凳子,“沒想到你的老家這山上,那麽多藥草,我摘了些,熬了給你退火好吧?”
    雲空奮力止了哭泣,用衣袖抹去淚水:“多謝師兄。”
    ※※※
    九十歲的岩空,還是像當年一般,行事嚴謹但十分爽朗。
    師兄弟見麵,隻恨不能三言兩語將分別多年的事一次說盡,尤其雲空,爭著說他的見聞,說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困惑:“師兄怎會住在我老家呢?”
    “在等你呀。”
    岩空一麵清洗藥草,一麵說,“我猜,你一定會回來的,隻是不知你何時會回來,便在這裏蓋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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