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蘭芳的天下,大清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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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到潘啟一臉苦澀的往外麵走,劉崇問一臉疑惑。
    “您這是要去什麽地方嗎?麵色怎麽那麽不好?”
    “赴宴,鴻門宴。”
    潘啟苦笑著出示了手裏的請帖。
    劉崇問臉色一變。
    “粵海關?又來?該不會又是問我們要錢吧?”
    “除了這個,他們會那麽客氣地給我送請帖?天知道他們又有什麽理由問咱們要錢了。”
    潘啟搖頭道:“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都這樣了,還能如何呢?對了,老劉,你這是?”
    劉崇問拿出了手上的賬本。
    “蘭芳那邊把這半年的紅利給您送來了,都是白花花的本洋,您看看賬目。”
    “這……唉……”
    潘啟翻了翻賬本,苦笑道:“老劉啊,我現在是真的希望這廣東是蘭芳的天下,而不是大清的天下啊……”
    “您可小心著點!”
    劉崇問左右看了看,壓低喉嚨道:“這話要是給不該聽的人聽到了,對咱們可沒好處,不過,蘭芳這生意越做越大,下一年度據說咱們投資的廠子接到了很多訂單,利潤會更大,您的分紅也會更多。”
    “蘭芳是真的講規矩講誠信啊,反觀大清,唉!”
    潘啟無奈的搖頭歎息,心裏滿是懊悔和不滿。
    他在蘭芳參與投資了服裝廠、食品廠和飲料廠的建設,雖然不是控股地位,但也是蘭芳國之外的唯一股東,雖不享有具體經營權,但根據蘭芳的法律,有查賬和分紅的權利。
    原本,潘啟以為自己的投資就是給蘭芳當投名狀的,就沒想著要回來,覺得能給一筆錢給蘭芳,就當買個後路,圖個踏實,以後真要得罪了什麽權貴,潤也有地方能潤。
    可誰曾想一年之後,他在蘭芳投資的三個廠還真特釀的開始盈利分紅了。
    蘭芳是真講究,真講誠信,做生意那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不跟你玩虛的,你給真金白銀,人家也回饋真金白銀,講究一個雙贏,放長線釣大魚。
    他們是認真在做生意的啊!
    潘啟作為一個首創退茶賠付製度的講究誠信的商人,自然非常喜歡蘭芳的行事作風。
    這種做生意的方式和帶清政府主打的殺雞取卵的方式一對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瞎子都能看出來差距在什麽地方。
    可形勢比人強,雖然潘啟個人非常欣賞蘭芳的行事作風,但是關鍵問題在於,廣東不是蘭芳的地盤,廣東是大清帝國的地盤,要聽紫禁城皇上的,人家掌握著生殺大權,和蘭芳無關啊。
    潘啟曾想過蘭芳會不會啟動北伐,會不會有一係列的征伐行動,但是這個問題始終不能明確。
    雖然那麵國旗很有指向性,但蘭芳政治人物從來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說過要和大清搞什麽對決。
    既然沒有這方麵的問題,那麽蘭芳到底會走什麽路線呢?
    他們這些年一直都在經營東南亞,勢力倒是越來越大,軍事實力也越來越強,但是……怎麽一副要在南洋當土皇帝的架勢?
    你們難道不想回歸故土奪回祖業了?
    潘啟的心裏就跟癢癢撓似的,他也多次授意劉崇問去詢問相關的問題,但是蘭芳那邊總是含糊其辭,沒有任何明確的回複。
    這就讓人完全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麽。
    最近,他又聽說蘭芳把西山國給滅了,占了西山國的地,這下子距離大清就真的很近很近了,如果他們有想要幹仗的想法,估計也就快了。
    正好,潘啟也有點忍不住了,如果蘭芳真的敢來,他就豁出去跟著蘭芳幹一場,又能如何?
    總好過在這裏渾渾噩噩給人家當狗!
    懷著如此不平的情緒,潘啟來到了粵海關監督府邸,換上一臉他自己都覺得惡心到家的諂媚笑容去拜見新任粵海關監督穆騰額。
    穆騰額對潘啟的到來那是一幅熱情的模樣,備下了酒宴不說,還叫來了歌舞,一派盛情款待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潘啟和穆騰額有什麽深厚的交情。
    然而沒有。
    所以潘啟這心裏就越發的忐忑了。
    這鴻門宴可不是好吃的。
    果不其然,酒過三巡,穆騰額拉著潘啟的手就開始了訴苦模式。
    他講這些年大清的天災人禍,講大清四處用兵把國庫搞得空空如也,講皇上賑災賑出去幾千萬兩銀子,現在是急需一筆錢去周轉,去為沒飯吃的災民籌備糧食。
    粵海關作為國家南大門的看守者,守著偌大的利益而成為眾矢之的,如果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為國分憂,為君上排憂解難,一旦被人中傷,就大事不妙。
    屆時皇上大怒,他們這些人都沒有好下場,都要付出代價。
    所以,穆騰額希望可以召集廣東豪商,再加上他們這些當官兒的一起湊一筆銀子出來交給皇上,希望他們的態度可以讓皇上與朝廷看到,以此規避風險。
    潘啟一聽這就知道今兒個是要大出血了,不大出血一把,估計是無法全身而退的。
    但他還想多做掙紮,繼續哭窮,哭慘,就算最終要出錢,但也要經過長時間的掙紮,讓穆騰額知道這錢出來的不易,要是太過於慷慨說什麽都可以,那這些當官的隻會超級加倍,更加貪婪。
    人的胃口是填不滿的,隻會越來越大。
    所以潘啟當即就開始哭窮。
    “您也知道,之前朝廷要求十三行協助賑災,十三行已經湊了很多銀子送過去了,現在怎麽還要呢?十三行是能賺錢,但也不是金山銀山能隨隨便便變出銀子來。
    之前和英吉利人做茶葉生意,人家退回來好幾千斤廢茶,這些都要賠付,其他幾個商行也有很多需要賠付的東西,大家都傷筋動骨了,之前那筆銀子也是湊出來的。
    再加上這幾年年景不好,行裏好些貨源都出了問題,很多商行那是進貨都成了問題,整個店鋪都沒有開張,日子難過得很,這要是再來一次募捐,怕是有些商行就辦不下去了啊!”
    潘啟這話倒不全是假話,也算是添油加醋的真話,反正問題肯定沒有那麽嚴重,他們這些巨富擁有的財富肯定也不會全都放在明麵上,不會老老實實讓官府占盡便宜,他們也會自保。
    不過作為行首,潘啟總是目標最大的一個。
    穆騰額就笑了。
    “十三行的經營有難處,這一點我也知道,所以才找潘大人來商量,十三行有難處,大清國的難處更大,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潘先生一定是知道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所以之前朝廷募捐,十三行才出了那麽大的力氣不是嗎?可現在又要,這……”
    .
    “還是災情給鬧的,原來隻是北方旱災,現在江南又出了洪澇。”
    穆騰額一臉無奈道:“今年這年景也不知道怎麽了,這可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按下葫蘆又起了瓢,誰說不是個麻煩事兒呢,可是皇上仁善,不能把災民放著不管,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賑災。
    別說你們十三行和咱們粵海關,我聽說其他關卡也是要出錢的,都給攤派了任務了,出的還不少,江寧織造,那可是出了這個數,你說咱粵海關不出錢可能嗎?不可能啊!不出錢那是想都別想!”
    穆騰額直接豎起了三根手指,那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
    潘啟一臉苦澀。
    “這……這下子生意還怎麽做喲……大人,您也不是不知道咱們的艱難之處,咱們……”
    “潘大人,旁人我不知道,潘家的日子怎麽樣,我還不知道嗎?”
    穆騰額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指了指潘啟身上的那一身官服:“這三品官兒也不是誰都能捐的,有些人就算有錢也未必能得到這個捐官兒,您得到了,本就是皇恩浩蕩,您總要報答才是。
    而且別的不說,潘家的日子,咱們廣州人可都看在眼裏,吃的是什麽,穿的是什麽,喝的是什麽,這大街小巷可都傳的真真兒的,您可不要糊弄我這初來乍到的井底之蛙喲。”
    “哎喲喂,這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怎麽能當得真呐!”
    潘啟苦笑道:“穆大人啊,外頭那些人見著我嘩啦啦往外頭使銀子,都覺得那是我在花銀子,可是怎麽可能呢?我這些銀子大都不是花給自己的!都是花給外頭的啊!
    您想啊,家裏有仆人,要花錢,商行有那麽些船工、水手、賬房、雜役,那也都是要花錢養著的,偌大一個同文行,總要錢來支應,外頭的那些合作大商,每一個也都要顧及到。
    還有啊,這廣州城裏大大小小那麽多大人們,有一個算一個,但凡能牽扯到十三行的,這逢年過節,哪一個不要孝敬?但凡家裏有什麽喜事,哪一個不是厚禮相贈?
    除此之外,主要的就是進貨出貨運貨存貨,這些都是花銀子的大頭,全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就算這些都不談,當初蘇四十三在甘肅鬧事,隻我同文行一家,就是三十萬兩雪花銀助軍啊!
    穆大人啊,您說,那麽多人要花銀子,那麽多事情要支出銀子,我這同文行家大業大,但是也經不起這許多人伸手要銀子啊!這樣下去,不出兩年,這同文行就辦不下去了!”
    穆騰額心下稍有些考量,覺得這老家夥說的也確實在理。
    這些大商人一個兩個的看著光鮮亮麗,可每天睜眼閉眼最大的事情就是花錢,一日不花錢,就一日沒有保障,幾乎就是在花錢買命,著實不容易。
    但是。
    伱花錢買你自己的命,自家錦衣玉食吃得都不比皇宮差,真要那麽困難,你家還吃的那麽好穿的那麽好?笑話!
    而且你的同文行倒不倒關我什麽事?十三行大大小小的商行倒閉再開了也不知道多少,這生意不還是照著做?
    西洋蠻夷沒茶喝就要死,隻要有茶,讓誰做生意不是做?偏你潘家同文行高貴一些?
    沒了你出錢,我還怎麽升官發財?
    就你要討好上官打點關係,我就不要了?
    你做生意不容易,偏偏我這官當的容易?
    到這個肥差,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多少心思嗎?
    跟我在這兒哭窮?
    我比你還窮!
    一念至此,穆騰額就放下了手裏的酒杯,收起了笑容,斥退了歌舞,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潘大人,本官原以為你是識大體、懂大事的大商,是有點忠君體國之心的,可誰曾想,你居然也是隻顧自己榮華不顧君上安樂的自私自利之人!哼!你走吧!走出了這門,這門就再也不會為你敞開了!”
    好嘛,這就撕破臉下最後通牒了?
    特釀的之前李質穎問我要錢的時候好歹還有幾十回合的交鋒,我這還沒有蓄力完成你就直接放大招了?
    你不講武德啊!
    到底是滿人,藏不住心思,三言兩語就問我要錢,你倒是把麵子給足啊!我花了那麽多錢連點麵子都買不到?
    潘啟苦笑連連,歎了口氣,走到穆騰額身前弓身一禮。
    “穆大人教訓的是,您說的對,潘某是不懂事了,潘某把事情想的簡單了,做生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忠君體國!隻要國泰民安,潘某一族,又能如何?這賑災款,十三行一定竭盡全力!”
    “哎!這就對了!”
    穆騰額大喜過望,連忙伸手扶住了潘啟,笑道:“本官就知道潘大人是能體會皇上治國不易的,如此甚好,甚好!那十三行能湊出多少銀子來?”
    “目前還不知道各家還有多少餘錢能拿出來,老朽總要去問一問才是,您也要給老朽一些時間才是。”
    “問一問是可以的,但是潘大人也知道皇上急需用錢,這數量上也不能太少,否則說不過去。”
    穆騰額笑眯眯地豎起了一根手指頭:“這個數,總不能再少了,潘大人,您說呢?少了這個數,就算給皇上送去,皇上能高興嗎?皇上不高興,咱們能有好日子過嗎?”
    潘啟深吸一口氣,明白了穆騰額的意思。
    “穆大人說的是,說的是,待老朽去問問各家,大家湊湊,興許能湊齊呢。”
    “好,那本官就在這裏等候潘大人的好消息了!”
    穆騰額美滋滋地把潘啟送出了府門。
    看著潘啟遠去的背影,穆騰額臉上的笑容斂去,漸漸變得陰冷起來。
    老家夥要是識趣,這一次就放過他,以後慢慢來,老家夥要是不識趣,這一次說什麽也要讓他脫一層皮。
    他以為朝廷對他的家產一無所知?
    他以為他關起門來過日子就能什麽都不往外泄漏?
    區區一個商人,仰賴天子恩德,得以在廣州與西洋夷人通商,這本就是得天獨厚的條件,要不是當初的四口通商變成了如今的一口通商,這好日子輪得到你們這些十三行的家夥?
    福建浙江那幾個原先的通商口岸的人對你們是多羨慕你們自己心裏沒點數?
    吃了那麽大的政策好處,居然還不自知,真以為這些錢都是你們自己賺來的?
    這裏頭到底有幾分是因為一口通商促成的,天底下人都知道,稍微找點借口,你們就都是砧板上的魚!
    還敢推三阻四!
    不識好歹!
    留著你們就是給皇宮做儲備用的,皇宮要是沒錢花了,你們就得把自己的命拿出來給皇宮當錢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