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7章 野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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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月過去。
    當李靖大將軍與盧國公程咬金聯手對吐穀渾發起正麵攻勢,給祿東讚製造機會時,遠在天竺的楚王殿下,已經成為了羅衛城的城主。
    而且,楚大王也不知道是突然哪裏來的靈感——在輕鬆攻下羅衛城之後,他見這中天竺之中似乎跟當初的西域差不多,一城即可為一國,於是,楚大王幹脆也建立了一個國家,名曰大乾!
    “殿下,您這可太草率了……”羅衛城的城牆之上,張鎮玄看著頭頂那麵迎風獵獵的“大乾”王旗,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又被刷新了:“您這是……思念太子了?”
    “那位也是昏君苗子,本王才懶得思念他。本王心裏想著的是家中的妻兒……”楚王殿下聞言擺擺手,聞言忽然歎息道:“其實……本王是怕將來稚奴肩上的擔子太重,想著借此讓大哥還有他的繼承者能夠給稚奴多提供一些支援。”
    開疆擴土,說得好聽,可事實上,這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曆程,可能至少需要窮盡幾代人的心血才能見到實效。
    “殿下,您可真是一位好兄長啊……”張鎮玄聞言不禁感慨道:“說實話,臣著實羨慕。”
    “你用不著羨慕,咱倆本來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啊!”楚王殿下聞言笑著回了一句,隨後,他望著遠處即將落日地平線的夕陽,忽然神情變得很平靜。
    “鎮玄,”李寬望著眼前落日,輕聲道:“本王問你一個問題。
    你覺得……如果本王當了大唐的皇帝,本王能讓大唐延續盛世多少年呢?”
    “殿下,這個問題……臣還真回答不上來。”雖然張鎮玄不知道楚王殿下為什麽會突然問起這個,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楚王殿下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很不凡。
    “老天師說他曾經殺死過知世郎,接著在那之後的十幾年間,他漸漸獲得了知曉一些後世之事的能力。”李寬說完這些,轉身將目光看向張鎮玄:“鎮玄,如果本王告訴你,本王也知曉後世之事,而且是那種……發生在百年……甚至千年後,極為驚天動地的大事,你信是不信?”
    “殿下……”張鎮玄即便已經有過心理準備,但此刻他依舊是被楚王殿下的這番話給震驚了:“您……是如何……”
    “具體原因……我也不好解釋。”楚王殿下聞言想了想,又道:“但是我口中所說的那些,的確都是真的。
    而且……從我大哥摔斷腿開始,我便意識到,即便我努力試著改變,但是原本在我記憶中存在的未來,總會有一小部分與現實重合。
    這讓本王感到很是不安。
    因為本王無法確定,在遙遠的未來,會不會有更多的‘重合’發生,或者說,在本王逝世之後,這個世界會不會重新回到它原本運行的正軌上麵去……”
    此時的張鎮玄,明顯從楚王殿下說話的語氣中,聽出了擔憂與無奈。
    “殿下,看來曾祖父他老人家說的對,提前知曉未來,並非什麽好事。”張鎮玄聞言若有所思道。
    “是啊。”楚王殿下聞言點了點頭,隨後又道:“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清楚一件事——想要改變,就得付出代價。”
    “看來殿下改變了不少事?”張鎮玄聞言一掀眉頭,他開始察覺出事情的不簡單。
    “的確是改變了不少事。”楚王殿下聞言哈哈一笑:“但是本王好像也沒付出多大代價。”
    “殿下,您……”張鎮玄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悲涼與無奈。
    “當初在隴右,本王剛記事那會兒,其實也是找過一些同齡孩童玩耍的。”或許是一時心血來潮,陡然提起童年往事的楚王殿下,說到這裏時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那時候本王身上穿的一件衣衫,就足夠抵得上普通人家幾年的花銷。
    所以當那領頭的孩童,對本王說隻要本王肯將衣服借給他穿,他便答應讓本王加入他們,大家一起玩捉迷藏的時候,本王特別開心,心裏想著總算是有了玩伴。
    於是,本王很爽快的就答應了對方,乖乖將外袍脫下,遞了過去。
    可結果……本王在那街角的老榕樹下,數了不知道多少個‘從一到九’,卻也沒等到遠處遙遙傳來的‘我們已經藏好了,你可以睜開眼來尋我們’的回應。
    後來,直到魚阿翁趕來,本王都不相信,他們居然敢耍本王。
    所以本王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從早到晚,都在太原城裏的各處街巷間遊蕩,在這樣持續了小半個月後,本王終於逮到那個失信的混賬!”
    多年之後,當楚王殿下說到這一段時,依舊興奮地手舞足蹈:“當時本王的拳頭,如同狂風暴雨一般猛地砸下,打得那那混賬抱頭哭喊,求饒了許久,本王也沒有停手。
    直到……那混賬說,不是他不願意讓本王加入,而是大家都說……都說本王是沒爹沒娘的野小孩。
    鎮玄,沒人願意跟沒爹沒娘野小孩一塊玩啊……
    鎮玄……本王不是沒爹沒娘的野小孩啊……”
    “殿下……”當夕陽終於落入地平線,整個世界歸於黑暗之際,張鎮玄終於明白了楚王殿下口中那“沒付出多少代價”的代價,是什麽。
    後來……是祖母親自來接本王回的家。
    也是自那以後,本王開始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
    樂天知命嘛,這是本王的天賦。
    而樂天知命的本王,會將每一次外出玩耍都當做‘李寬大俠獨闖江湖’,於是,原本心頭那點兒小小的失落,就全都變成了‘李寬大俠何等意氣風發’!”
    楚王殿下仰起頭,看著雲邊的月亮,他眼中的神色悄然變得溫柔:“那時候的本王,心裏的想法很簡單,沒人陪本王玩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本王還有祖母呢!”
    “殿下……”接下來的故事,張鎮玄身為竇氏家臣,自是再清楚不過。
    童年對楚王殿下來說很幸福,也很殘忍。
    “可是等到祖母病故……”楚王殿下說到這裏時,聲音開始變得低沉:“那昏君從長安趕了回來,親自料理了祖母的後事。
    之後他便提出想要將本王從隴右接走,回長安生活。
    本王對此自是死活不從,在那昏君懷中使勁掙紮,一旁魚阿翁心疼本王,於是上來勸,那昏君聞言立馬就疾言厲色地嗬斥了魚阿翁。
    見到魚阿翁受欺,這本王能忍?
    於是本王一怒之下就咬了那昏君的耳朵!
    要不是魚阿翁在一旁好言相勸,那昏君指不定就成了‘一隻耳’呢!
    後來,吃了虧的秦王殿下,脫困後又想要動手教訓我,結果魚阿翁當時就從一旁的護衛腰間抽出了長刀,最後……雙方鬧得差點刀兵相見!
    此事……最終還是來阿翁出麵解了圍,他對那昏君說,祖母去世之前曾有過交代,說如果本王不願意跟他去長安,就讓他帶本王去巷子口吃一碗餛飩……
    那昏君也是被本王執拗的性子給折磨到束手無策,聞言隻能照辦。
    結果等他帶著本王去巷口吃完那碗齁鹹齁鹹的餛飩後,本王還真就接受了現實,跟他回了長安……”
    “殿下,為何一碗餛飩就讓您……”張鎮玄沒有問楚王殿下為何那碗餛飩會那麽“齁鹹”,但他的確很好奇,楚王殿下為何會改變主意。
    “關於這個……本王現在還不想說……”李寬聞言哈哈一笑:“將來有機會再告訴你?”
    “嗯,臣會耐心等到那一天的。”張鎮玄聞言笑了笑,隨後隻聽他又開口道:“殿下,如果臣是您……臣自認不會比您做得更好。”
    “鎮玄,這是本王這輩子聽到的……最會誇人的話。”楚王殿下看著眼前的年輕道人,他沒來由的想起當初自己回長安後,那段“老老實實”的日子。
    他哪裏是老實啊……
    他隻是因為遭受了巨大的變故,下意識地想要有一層偽裝來保護自己罷了。即便後來他後來成為了二皇子,再當了楚王——可在少年不曾橫掃西北,不曾金山祭天之前,他就隻是一個努力長大,努力想要獲得一些認可的笨小孩罷了。
    李寬現在都不敢回首去看,當時祖母故去,幾位阿翁遠在隴右,那個初抵長安,看著身邊忽然多出來的那麽些個兄弟姊妹,他到底是如何說服自己,不要吵鬧的。
    那個失去祖母的笨小孩,小小的個子套著孝衣,默默看著在父親母親懷中盡情撒著嬌的弟弟妹妹,他除了難過還有羨慕以外,他還能怎麽樣呢?
    李寬其實一直想問自己的雙親一個問題,尤其是在他拿著祖母給的金釵,給兄弟出頭,將李承宗、李承澤那幫狗東西給製服以後。
    他就很想找到他們,當麵質問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就連李承宗、李承澤那樣的壞種,都可以自小受到父母寵愛,偏偏我就不行?
    為什麽?!
    為什麽?!!!
    幼時的李寬,因為膽怯和善良,他最終沒有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可如今一念起,便可興一國,滅一國,放眼天下皆無敵的楚王殿下,他早就沒了童年時期的怯弱,但……他終究沒有去尋求那個答案。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代價吧。”黑暗中,張鎮玄聽到楚王殿下如此說道。
    “去他娘的代價!”此時剛想開口安慰家主的張鎮玄,陡然住了嘴。
    因為他分明從城頭呼嘯的風聲和旌旗烈烈聲中,聽到了一聲微不可察的嗚咽。
    人總是要跟自己的過去和解的,但除了當事人以外,沒人知道這個過程到底多麽漫長。
    但現在,李寬清楚的知道,關於這個和解的過程,他花費了將近二十年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