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遲最後一縷神念消散之後。
    他的視線徹底歸於黑暗。
    在一片茫茫的虛無之中。
    他的耳旁，忽然傳來幾句沙啞、遙遠而模糊的唱詞——
    “春去春去，秋悲秋悲！”
    “鄉關路遠，遊子難歸！”
    “黃泉此去，故人魂飛！”
    “蛾眉老，朱樓墜。”
    “人間何年歲，幾世又輪回……”
    乍然聽到這歌聲，沈遲想道：
    好熟悉的感覺。是不是在哪裏聽過？……
    下一刻，一絲寒霧飄到沈遲的鼻端。
    搖櫓的欸乃聲響起。
    沈遲唰地睜開了雙眼。
    他緩緩坐起了上半身，迷惑地觀察著四周的景象。
    他正在一條船上。
    船在水上。
    而水……正在天上。
    “這裏是哪？”
    “這裏是在神念幻境珠裏？”
    水麵橫亙著化不開的濃霧，讓人看不清任何方向的事物，永遠是一樣的場景，在這裏，仿佛時間都已經被凍結。
    沈遲低頭思索著自己的處境。
    而後，他注意到，船頭的位置，有一道人影正在搖櫓。
    看背影，是一個老人，脊背佝僂，身上穿著破爛的鬥篷。
    老人也不搭理沈遲的存在，隻是沉默地劃著槳。
    過了不知道多久，前方的寒霧之中，居然出現了一片陰影。
    等到船再往前過去一些，這片陰影的具體麵貌也顯露了出來。
    那居然是一座渡口。
    這時，船夫轉過頭來，看著沈遲，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道：
    “客人，到地方了，該下船了。”
    沈遲在老人的催促下，有些含糊地下了船。
    當他踏上渡口棧橋的時候，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忽然轉過身，看著擺渡的老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為什麽要在這裏下船？我能到下一個地方再下船嗎？”
    老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而後，回答：
    “還沒到時候呀。”
    “沒到時候？那是什麽時候？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那我應該怎麽去往下一個地方？”
    這回，老人隻是笑了笑，沒有再回答。
    沈遲知道，大概也問不出什麽了。
    便回過身去，沿著棧橋離開。
    不知道走了多久，棧橋的盡頭，出現了水岸。
    在漫天飄揚的蘆花之中，沈遲上了岸。
    從水岸往深處走，沈遲來到了一片蕭條的荒野。
    沈遲漫無目的地在荒野上行走。
    這旅途之中，天色一成不變。
    四方皆是千篇一律的景色。
    視野的盡頭，永遠是一條平直的模糊的線，沒有一絲起伏，宛如舊報紙裏泛黃的背景圖。
    直到不知多久以後。
    沈遲終於從荒野中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座宏偉的城邦，占地極廣，人口眾多，名為無歸城。
    在這裏，沈遲了解到，這裏是遠離人間億萬裏之遙的幽冥之地。
    世間所有生靈死去之後，在天地法則的牽引之下，亡魂盡皆歸於此間天地。
    而這座名為無歸城的城池，便是數百萬亡魂聚集之地。
    凡是人聚集之處，便有恩怨情仇，利益糾葛，由此而形成極為複雜的勢力交織。
    即使在亡者的世界也不例外。
    無歸城也一樣，在這裏，最強大的亡魂名為鬼帝，作為城主，掌管一城，更掌管一方廣大的疆域。
    而後，便是九大鬼王，位高權重，以絕對的實力，踐踏於所有亡魂的頭頂。
    沈遲進入無歸城之後……
    很快就擊殺了其中一名鬼王，成為了新的鬼王。
    而後，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所有鬼王一網打盡。
    至此，他是無歸城中唯一的鬼王，僅次於鬼帝之位。
    現在……他要前往鬼帝所在之處。
    也就是城主殿。
    在滿城亡魂的注視之下，沈遲進入了城主殿。
    進入殿堂的一瞬間，城外所有喧囂迅速褪去，整片天地隻剩寂靜無聲。
    沈遲打量著殿堂內部的各處細節。
    忽然，他心間湧上一絲奇異的熟悉之感。
    就好像……這個地方，他曾經來過！
    這是怎麽回事？
    他不是第一次進入神念幻境珠，第一次來到無歸城嗎？
    沈遲將著怪異的心緒收起，繼續向著殿堂深處走去。
    而後，他見到了傳說中的鬼帝。
    高大的骷髏穿戴著一襲華麗繁複的帝袍，麵無表情地靜候沈遲的到來，就好像，早已等候多時。
    再然後，雙方不發一言，直接觸發了激烈的戰鬥。
    電光石火之間，勝負已分。
    鬼帝敗下陣來，連身軀帶神魂，盡皆消逝於沈遲的漫天魂火之中。
    沈遲成為了新的鬼帝。
    就在他坐上屬於鬼帝的寶座沒多久。
    整座大殿驟然破碎。
    他坐在寶座之上，被傳送到了另一處空間。
    這片天地極為廣大，在視野的盡頭，沈遲看到了一道宏偉的身影。
    然而，僅僅是在那身影的一個目光之下，沈遲的自我意誌便瞬間潰散。
    他的身體跌落萬丈深淵。
    在深淵之底，他看到了滿地的屍體。
    這些屍體，竟然全都與他有著一樣的麵貌。
    沈遲以最後的神念粗略一掃，大致知道，這裏躺著數千個死去的他！
    沈遲心中，陡然生出一個念頭——
    怪不得，我對這裏的事物感到如此熟悉，就好像我曾經來過。
    原來，我不僅來過。
    我還來過千百回。
    在意識模糊的下一刻。
    一片蒙昧之中，沈遲聽到了一首熟悉的歌謠。
    “春去春去，秋悲秋悲！”
    “鄉關路遠，遊子難歸！”
    “黃泉此去，故人魂飛……”
    這幾句唱詞，不知道自何處而來，好像來自於遙遠的天邊，又好像從近在眼前的地方響起。
    然而，突然，沈遲的心跳猛然加快。
    一股奇異的感覺，在他的心底瘋狂湧動。
    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從他腦海深處努力鑽出來，想要告訴他很重要的事情。
    一陣奮力的掙紮之後，那東西似乎完成了破土而出——
    轟然之間，整個精神世界震蕩不止，宛如開天辟地，沈遲從無盡的蒙昧之中醒了過來。
    腦海裏……充斥著千百次的經曆之後，留下的記憶。
    沈遲驀然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正在水麵的一條船上。
    船頭立著一道身影，那唱詞正是來自於他之口。
    沈遲不自覺地接著念道——
    “蛾眉老，朱樓墜。”
    “人間何年歲，幾世又輪回。”
    船頭負責搖櫓的老人，愣了愣，詫異地轉過身來。
    訝然看著沈遲。
    他遲疑道：
    “……你記得？”
    沈遲深呼吸，平複自己的心情。
    他不確定地開口：
    “……我……記得？”
    “我記得。”
    “這裏我來過很多次。”
    沈遲抬頭，看著老人：
    “那麽……現在，已經是第幾次輪回？”
    老人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沈遲的問題。
    “第一萬一千三百次輪回。”
    “一萬……”
    這次，輪到沈遲驚訝。
    他居然在神念幻境珠裏輪回了一萬次？
    難道，他輪回了一萬次都沒能從這裏出去？
    不知道為什麽，即使沈遲的自我意誌意誌都極為強大，此刻也不免感到了一絲……絕望。
    沈遲沒有問更多的問題，老人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沒過多久，前方出現了熟悉的渡口。
    該上岸了。
    沈遲默默起身，沿著棧橋走去。
    接下來的事情……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
    曆經了千萬遍，沈遲的內心已經沒有任何波瀾。
    最後，他又來到了城主殿。
    擊殺了鬼帝之後，他又一次來到了那片萬裏無垠的曠野。
    再一次被那漠然而慈悲的宏大目光殺死之時，沈遲在瘋狂地思索，他要麵對的敵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
    驀然之間。
    沈遲心中浮現一個想法。
    以萬物為芻狗……
    那是絕對無法戰勝的神性啊。
    即使死上一千、一萬次，也沒有任何一絲可能。
    或許……那個宏偉的身影，便是掌管幽冥的至高存在。
    然而，沈遲卻覺得這猜測何其的荒謬，先不說世間已沒有神明，隻是鑽石級的神念幻境珠，怎麽可能模擬出神性？
    等等……模擬……神性？
    沈遲還沒想出如何如何應對這強大無比的敵人，所有的思緒便轟然蕩盡，化為虛無。
    ……
    沈遲睜開眼。
    “人間何年歲……”
    “幾世又輪回。”
    他開口念道。
    當老人轉過身來，訝然望著他的時候。
    沈遲似乎是已經習慣地問道：
    “現在是第幾次輪回了？”
    老人遲疑了一陣，回答道：
    “……第三萬五千次。”
    沈遲愣了愣，很快平複了心緒，點了點頭。
    “好。”
    ……
    當沈遲再一次直麵那與天地等高的宏偉身影時。
    他沒有任何思索，瞬間調動三十萬點磅礴精神力，毫不保留地展開了領域！
    【幽火牢獄】、【蒼白荒野】、【飲血庭園】——
    三重領域合二為一。
    【冥帝之哀歎】！
    一道百丈的骷髏虛影轟然浮現在沈遲頭頂，雙手持劍，毫不退避地向著天上那無邊廣大的身影飛去！
    然而，天上那道漠然的目光再度落下。
    好像天墜一般，無窮的神性之力傾瀉而來。
    骷髏虛影在那目光中迅速消融。
    那目光似在嗤笑這偽裝的“冥帝”，就好像三歲小兒班門弄斧一般可笑。
    當沈遲再次落入無盡的幽穀，看著滿地死去的自己。
    心中已然無悲無喜。
    一些沒有頭緒的思索再度浮現。
    可惜，下一刻，他毫無辦法地閉上了雙眼。
    然而，當這些沒有頭緒的思索，千萬次在心間回轉之時，便是如此順其自然地形成了完整的心念。
    這些想法，一點一點地拚湊起來，不知何時已經壘成了堅不可摧的城牆，矗立在他心中，牢牢捍衛著他的思維，不再受輪回中的遺忘規則製約。
    現在。
    沈遲幾乎可以確定，神念幻境珠的本質，確實隻是模擬。
    這幽冥之地的一切，完全是構築出來的幻象。
    一個天地尺度的幻象。
    在這裏，所有的力量都並非真實存在。
    即使是沈遲對自身所有戰力的運用，其實也隻是他的頭腦在模擬他戰鬥時迸發的力量。
    當然……
    包括那天上的神性之力！
    那掌控幽冥的神明，同樣隻是一種絕對數值的模擬。
    如何尋找一種方法，去對抗這種絕對的數值？
    ……
    第十萬次從城主殿來到這片廣漠的天地之時，沈遲平靜地自己跳了下去，還找了個位置躺好。
    不久之後，天上那道身影就會再次向著他的方向看來，在那目光之中，蘊含著的無盡神性之力便會瞬間將他抹殺。
    在這等死的短短一段時間之中，沈遲居然……感到了一絲無聊。
    他看著身旁的屍體，隨口打了個招呼：
    “兄弟，你好啊。”
    都是自己人，他也不怕冒犯屍體，不會犯忌諱。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沈遲嘖了一聲：
    “我終於還是瘋了。”
    然而……
    突然之間。
    沈遲在屍體堆中猛地坐了起來。
    他滿臉驚駭地環顧四周。
    瞳孔睜大，心中還在劇烈地震動。
    就在剛剛。
    他好像感到……
    冥冥之中，有誰正在回應他！
    而且……是千千萬萬道回應。
    頭頂的神性之力如約傾瀉而來，瞬間將沈遲的心神抹殺。
    在最後一刻，沈遲的心念卻刹那間明悟。
    ……
    當沈遲再度進入這片天地時。
    他心中再也沒有任何迷茫。
    他隻是平靜喊道——
    “歸附。”
    轟然之間，沈遲心中瞬間浮現千千萬萬道精神鏈接。
    亡靈歸附，是他的神級天賦【幽冥君王】最基礎的一個特質。
    能夠通過消耗精神力，召喚附近的亡靈。
    低級的亡靈，幾乎不需要消耗什麽精神力，越高級的精神力，需要消耗的精神力就越龐大。
    所以，以目前的他來說，一次性召喚的亡靈，有數量的限製。
    低等亡靈一次可以召喚數萬名，最高級的亡靈或許隻能召喚一個手的數目。
    無論如何，他能夠召喚的亡靈，總有一個最大的限度。
    然而……
    現在，沈遲卻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唯有一種情況，他召喚亡靈的時候，完全不需要消耗任何精神力……
    那便是召喚死去的自己。
    當他心中產生了【亡靈歸附】的想法時，便好像輕輕推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
    他瞬間與千千萬萬個死去的自己心意相通！
    原來，千千萬萬個自己，早已在此地等候著他，隻需他輕輕推開那扇門——
    然而，現實之中，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世間隻有一個沈遲，他不會死去千萬回，所以他永遠也不可能召喚自己。
    然而，現在這個世界，是完全模擬出來的！
    所有死去的“自己”都隻是神念幻境珠模擬出來的數據！
    眼下，他召喚出的“亡靈”，已然遠遠超出了自己真正能夠承受的上限！
    下一刻，那宏偉的目光再度望過來，沈遲也再一次死去。
    所有的“自己”也都頃刻化為塵埃。
    然而……
    這一次，沈遲卻心如明鏡。
    他不知道在遙遠的未來，自己是否有機會挑戰那傳說中的神明。
    他更無法想象……自己能夠戰勝神明。
    然而，此刻。
    在千萬次思索之後，他終於知道，要如何去戰勝這片天地之上，那個模擬出來的神明！
    ……
    當那掌管幽冥的“神明”，再一次投來目光之時。
    沈遲，第二十萬次死亡。
    ……
    當沈遲再一次毫不猶豫地實施他對抗神明的的計劃，卻毫無疑問地失敗時。
    他已經第一百萬次死亡！
    ……
    三百萬次死亡！
    五百萬次死亡！
    一千萬次死亡！
    ……
    第一億次死亡！
    ……終於，當沈遲再一次發動了【亡靈歸附】時。
    無窮無盡的亡靈，頃刻間從深淵之下，奔赴而來。
    每一名亡靈，皆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力量供奉給沈遲，一瞬間，沈遲手中掌握了浩瀚而無窮的亡靈之力。
    這澎湃如滅世之洪潮的亡靈之力，凝聚成了幽冥的偉力，刹那傾覆整片天地，進而將這浩渺的天地，盡數化為沈遲的疆域！
    在這近似於無窮的亡靈之力的供奉之下，沈遲的領域無限往外擴張……
    當擴張到極致之時……他的領域，開始蛻變為【神域】。
    於是，在這片模擬出來的天地之中，又誕生了一座神明。
    在這獨屬於沈遲的神域之上，再一次響起了……
    【冥帝之哀歎】。
    於是，一尊高達千丈、萬丈、又或許與天地等高的骷髏虛影，巍然屹立。
    與那天上的神明遙相對峙。
    然而，此時此刻，當那天上的神明再度望來，神明的目光卻隻是輕盈如朦朧的月光，從沈遲身旁嘩然拂過。
    沈遲卻依舊站在原地。
    下一刻，沈遲心念一動。
    由他的領域召喚而出的【冥帝】之身，悍然出手。
    以手中山嶽巨劍，向著神明的宏大身影凜然斬去——
    那屹立在這天地之間，永世無法撼動的宏大身影……
    此刻卻如同鏡花水月一般，驟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