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體內。
    一場悲壯又迅速的大戰落入了尾聲。
    天選神宗二十艘巨大靈舟的碎片散落在大地上，擁有靈力的靈舟碎片懸浮在天空中。
    戰場上屍山血海，數不盡的地府鬼怪屍體，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這是一片漆黑的戰場，最初的時候，是地府最弱小的骷髏、僵屍成為了一輪炮灰，他們輕而易舉地就在神宗弟子的法力下灰飛煙滅。
    後來是更強的地府死靈，飛僵、拔舌鬼、剪刀鬼、鬼王，無窮無盡的地府大軍，疊成了屍山。
    它們無窮無盡，在經曆過地府無數年死亡又重生的它們，根本不知死亡為何物，隻知道無畏的搏殺，才是通往再一次死亡的途徑，憧憬著地府最古老的傳言，隻有走向至高，才能得見地府的輪回六道，走向新生。那樣的追求太高了，或許在人間尋得一場真正身死道消的終局，才是最佳的選擇。
    至少在人間，迷茫地重新找回地府的路，對它們無窮無盡的殺戮而言，也是讓靈魂得以休憩的最佳選擇。
    直到所有的低等地府種族廝殺完畢，真正有智慧的司曹，才踏著被地府炮灰鋪成的前路，走到了已經筋疲力盡的靈舟麵前。
    在屍山的最中央，有一處平地。
    天空中第六選護身的中品靈寶，是一枚玉璽，散發著讓人心悅誠服的威嚴。天空中漂浮著成千上萬的飛劍，正在漸漸失去法力的光澤。
    地麵上，第六選朱玉一身破碎的戰甲，露出了戰甲內還未來得及脫下，喜慶又被戰場硝煙沾染的紅色單衣。她的頭發散亂，半邊身子已經和破碎的戰甲一同扭曲。
    戰場上已經看不見任何一個神宗弟子、長老，可朱玉仍然抓著神宗唯一一道靈舟上神宗的旗幟，支撐著身體，仰頭望著天空，無悲無喜。
    冷風蕭瑟，但天空依舊晴朗。
    除了獵響的衣袍，腳步聲緩緩踏來。
    那是徐翠花和李天齊，在他們身後，是地府裏成為司曹的月神等人。
    這一刻，即便是地府征戰無數年，擁有智慧的鬼王們，都沒有過多的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敗在他們手上的敵人。
    李天齊看著半日前還和他在虛妄之城裏到處跑的小姑娘，如今竟成了這般模樣，他的胸口悶悶地響，伸出手去，卻又看了看地麵上和地府眾鬼飛灰與神宗弟子糅雜的血，那句‘你明明可以走的’，到底沒說出來，隻能拘謹地將手收回去。
    朱玉也一言不發，她在晴朗的天空中，恍惚間看到了她在虛妄之城裏隨心所欲，無憂無慮。那樣的她，如果能在神宗的洞天福地裏，也能隨時想笑就笑，能采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能穿上嫁衣，嫁給一個也許不那麽好看，但是性格還算不錯的人，比如李天齊那樣的人，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兒。
    然後生兒育女，度過簡單又充滿煙火氣的生活，或許會和丈夫吵架，但是孩子啼哭聲響起，她又會罵罵咧咧地跑到孩子的身邊安撫，看著孩子長大成年，和誰成親都好，隻要親家不那麽壞。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走走走，我們去喝朱大嫂孩子的滿月酒。”
    “給娘親（奶奶）（祖母），敬茶！”
    那雲端上，勾勒著不如天選者榮耀，卻簡單美好的簡短人生。
    玉璽發出一聲輕吟，蛛網般的裂痕爬滿了全身，天空中成千上萬的飛劍失去了最後的靈氣。
    李天齊朝前走去，他的雙腳沉重。他總感覺他生命中碰到了一個人，卻又是那麽短暫，從此以後就再也很難遇見，其實這個人並沒有這麽重要，但卻會讓你時不時地想起，悔恨、懊惱。
    但人生的選擇題如此不由自主。
    ......
    欽天監內，弟子的魂火在道道消亡，從最初如星空般燦爛，直到隻有寥寥幾盞魂燈。
    夏煙神女盤坐在原來的地方，無助地抱著雙膝。
    欽天監外傳來地府的法力，地府的虛影降臨，十八層地獄的鬼王虛影在天地之間敲鑼擊鼓。天地間築起了奈何橋，古老的冥河正在淹沒整座洞天福地。
    直到李大龍踏入洞天福地的那一刻，第四選，這位比宗主存在還要古老，代表著整個極西天道的夏煙神女，才知道他們真正麵對的是什麽。
    李大龍！
    他不是所謂的第十殿閻王，人間對李大龍所有的猜測與認知，都淺顯得可笑。
    十殿閻王之上，是五方鬼帝，再往上，還有著兩尊足以與大帝相鬥的存在。而地府最終的終點，則能夠統率這些在家族典籍中可怕的存在，他同樣代表著一方天地的意誌，和夏煙神女擁有著同樣的權柄。
    但夏煙神女清楚，神宗在人間可以高高在上，可在地府麵前，同樣等同於螻蟻！
    神宗九選，這種大道意誌加持，在極西代表著頂端的強者，充其量不過十殿閻王。
    第一選的【言出法隨】，在地府虛影的麵前根本就是笑話，他催不動地府的法，天地都在為地府避讓！
    第二選和第三選，受到宗主命令，率領二十萬宗門弟子，前往【生命天地】。
    那一位大羅金仙，就連仙庭眾對祂有所知的寥寥無幾，第二選和第三選，以及二十萬宗門弟子，再也沒有了聲息。
    夏煙神女甚至無法推測，在綠娘的天地之中，是否隱藏著南方以森林子與魅狐娘娘為首的群仙。
    被森林子稱為‘始祖’的綠娘，依舊是那株於天地之中屹立不倒的八葉草，【生命天地】依舊繁茂昌盛。
    “踏踏...”
    欽天監裏響起了腳步聲，夏煙神女不敢回頭。
    她能感受到地府的氣息，她不怕李大龍，地府拘魂奪命，李大龍生死簿上給她畫一筆，沒有了倚仗的她，自然有陰司向她索命。
    但她害怕一個人，她先前還一副前輩模樣，揚言要給李氏道出一條生路。
    似乎現在，李耀文還在嘲笑她。
    原來失敗者，真的不敢直視手掌旌旗的人。
    但勝利者的狂風暴雨並沒有到來，李耀文降臨的虛影依舊平靜，沒有拿下一場勝利的歡喜，也沒有報複般的調笑。
    李耀文看了父親一眼，得到父親的示意後，她走到了夏煙神女的麵前坐下，與夏煙神女一般雙手抱在膝蓋上，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這一次夏煙神女終於抬起了頭，眼眸中片刻驚慌，也終於安下了心神。
    她們對視了許久，欽天監裏沒有多餘的聲響，隻有寥寥幾盞魂燈能讓她們看清彼此在燈火下昏黃的麵龐。
    李大龍欣慰地離開了，阿文很少能和人如此平靜地麵對麵，也不好打擾。
    “神女，我們家依然沒有太好的活路。”
    李耀文率先開口，“我家一孩兒莽撞，到底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夏煙神女忽有所感，“李求命，一個從青樓裏找回來的孩子，你們讓他當家主，本來就是一件失策的事。這種人無論怎麽偽裝，求命、求命，他一生都在苛求逆天改命，越是到絕路，他越是要撞破南牆。”
    她們好像在說著再尋常不過的事，似乎天選神宗中李大龍用冥河血洗一宗，天地間生死搏鬥，根本入不了二人的眼睛。
    夏煙神女深吸了口氣，“這不就是你們李氏想要的嗎？否則你們怎麽會讓他去成為家主，統領整個青雲府？我猜測很久以前，你們家族一定有一個決定一切的人不想這麽幹，所以你們挑選了一個平常唯唯諾諾的人麻痹他，讓李求命替他下定決心。”
    李耀文愣了一下，什麽都沒有逃過夏煙神女的眼睛。
    “但他不在了，你們無法主持大局，即便到今天，你們仍然沒有足夠的信心。”夏煙神女很得意，至少現在，李耀文愣了。
    “是的。”
    李耀文搖搖頭，“所以我來找神女，也想來找一個人。”
    “一個人？”神女不解。
    李耀文動用法力，在欽天監勾勒出一幅畫像，那是一個青年模樣的人，那正是在【修仙家族模擬器】天地初開畫麵中的老祖宗！
    畫像裏的李想，模樣英俊到了極致，不食人間煙火氣，可謂絕世佳公子，神情倨傲，睥睨天下。
    “沒見過。”
    夏煙神女仔細端詳了許久，終究是沒有印象，“你找他幹嘛？”
    “好，下一個話題。”李耀文黛眉輕蹙，夏煙神女，是她能夠接觸的，並且在目前狀況下不會藏頭露尾的，最古老的存在，她問道：“那我想知道，你們知不知道人間先知，那個讓人族七部修得道法，得以破除仙人圈養萬族大局的那個人？”
    聞言，欽天監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夏煙神女再次端詳起了李耀文的那幅畫，她腦海中將一切聯係到一起，包括青雲李氏那一位終日迷蒙在黑霧裏，深諳空間、時間規則，卻與人皇接連隕落的那一位。
    她看著李耀文的眼睛，忽然說不出話來，她的神情卻又開始變得懊悔、絕望、慚愧，隨後如失生氣般失魂落魄，隻是靜靜地指著欽天監的一個方向，“那裏，有我們神宗所有的隱秘，我想一個人安靜地離去。”
    安靜的離去...
    李耀文一陣失神，卻不再多打擾，緩緩站起身來朝著夏煙神女深深行禮。
    待到她轉身離去時，卻又被夏煙神女喚住，“你們不要相信七部任何一部，他們和我們，其實沒有什麽兩樣，歲月能改變很多事。”
    “謝神女教導。”
    欽天監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夏煙神女在這長久的混沌與孤寂中，想起了神宗流傳無數年的祖訓，平靜，無言。
    她沒有逃亡，沒有哭喊，沒有落淚，沒有堅持，也沒有談判。
    隻是靜靜地等待著和這座她庇護了連她也記不住時間的宗門，一起走向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