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晚上，外麵在下著雨。
    馬車在泥濘的路上顛簸著，隔著簾子都能聽到拉車的馬在喘著粗氣。
    華翔緩緩睜開了眼睛，腦子裏如漿糊一般懵懂。
    唯一清晰的，是疼。
    渾身上下，無數的地方，都是被敲碎了骨頭一樣的疼痛。
    “嘶……”
    華翔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坐起身來，不久之後便頹然地放棄了。
    他想咧嘴苦笑一下的時候，才發覺連臉部的肌肉，都似僵硬了一般不聽使喚。
    還好，
    眼睛是可以眨的，華翔眨了眨眼睛，怔怔盯著黑漆漆的車廂頂發呆。
    雨水落在車頂上，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再有，
    就是馬車外，不知道何種身份的男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的聲音。
    “這雨，也不知道得什麽時候……”
    “誰知道呢……”
    “要說，還是咱們兄弟命苦，這下雨天的，居然還要在外麵趕車，連去馬車裏躲躲雨的資格都沒有。倒是車裏那個小子，真他娘的命好！昏迷了這麽些天，就那麽舒舒服服躺在車裏，爺們還得淋著雨給人家趕車……”
    “切，你說他命好，你跟他換換？老王，你難道想像他那樣，年紀輕輕的，便半死不活的躺在車裏……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額，我隻是羨慕那小子不用淋雨罷了。再說了，咱們都不知道他是誰……”
    “看他穿的那衣服，多半是哪家落了難的士子……”
    “說來也是奇怪，那小子就這麽躺了五六天，不吃不喝的……居然還沒死？”
    “管他呢，要不是咱家老爺心善，誰會管他？就那麽躺在河灘上，說不定早就被狼給吃了……”
    “唉，鄴城還有多遠啊……”
    “這黑燈瞎火的，誰知道啊……總之不過也就是這一兩日便能到了。我在想，咱家老爺怎麽回事……這般急匆匆地趕回家去，連下雨天都不肯停下來……”
    “咱們當下人的，想這些做什麽？我當好我的車夫，你當好你的護衛，本分一些……”
    “也是哈……老爺待咱們不薄，咱們自當拚死效力……”
    “嗬嗬，這話說得，讓你淋點雨罷了，你就拚死了？”
    ……
    外麵的雨聲小了些，馬車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
    有個年輕的聲音在外麵高聲叫道，
    “都下來吧，今夜不趕路了，就在此處驛站將就一晚……明日一早再啟程。”
    周圍響起了一陣歡呼聲，聽聲音，約麽有四五十人。
    不久之後，
    外麵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隻有華翔眨巴著眼睛，呆呆望著車頂發呆。
    萬籟俱靜，
    隻有雨滴偶爾落在車頂上，輕微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有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打不遠處走來，來人卻並沒有掀開馬車簾子看看華翔，而是解開了馬車前麵的繩索，準備牽著馬兒離開了。
    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華翔沒得由來心中有些失落。想要叫上一聲，費力地張開了嘴，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正在他心中暗自焦慮時，遠處有一陣急促卻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隨即傳來的，是華翔先前聽到過的聲音，
    “嗬嗬，小姐，你又要去看馬車上那個小子啊？”
    “是啊，王伯伯！”
    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道，
    “宓兒擔心那個大哥哥餓到了，特地帶了米汁來喂他……”
    “嗬嗬，小姐真是心善呐……”
    那個叫做老王的車夫笑道，
    “不過車上那個小子都昏迷好多天了，你喂他東西，他能喝得下去？”
    “唔……”
    小女孩思索了片刻，有些沮喪地說道，
    “有時候確實不會喝，我喂他糖水，他不張嘴，都流到了席子上……”
    隨即，
    那小女孩卻又興奮地說道，
    “不過王伯伯，你知道嗎？有時候喂他東西，他還是會喝下一點的！”
    “嗬嗬，好吧好吧，我去喂馬了……小姐你去喂那小子吧，記得早點回去休息。”
    老王牽著馬漸漸遠去，很快，馬車邊上便傳來了腳步聲。
    華翔猶豫了一下，微微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
    馬車的簾子被人掀開，隨即是有人悉悉索索爬進來的聲音，很費力的樣子。
    再然後，
    有人倒了什麽東西出來，很快，華翔便感到有溫熱的東西湊到了自己的嘴邊，隨即是什麽溫熱的液體，淅淅瀝瀝地一點點滴進了嘴裏。
    那液體一點點流進了口腔，微微的甜味裏，有著米粒的清香……
    “咕嘟！”
    華翔忍不住吞咽了進去，液體便順著喉嚨一路流到胃裏，所經之處，周身上下的細胞無比的暢快，仿佛久旱的土地等到了甘霖一般……
    “嘻嘻，喝了呀！”
    清脆的笑聲裏，是小女孩充盈著喜悅的話語，
    “既然今天能喝一點東西了，那宓兒就多喂你一些……帥氣的大哥哥，你趕緊醒來呀！”
    很快，
    又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湊到了唇邊，這一次，華翔主動微微張開了嘴……
    “咿？”
    “咿……”
    “咿！”
    華翔的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這東西……
    不對勁！
    華翔霍然便睜開了眼睛！
    ……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詭異的是……
    這雙眼睛……
    它們為何……
    離我……
    這麽近？！
    華翔皺眉，上下轉了轉眼球……
    “額！”
    他這邊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那雙大眼睛已經陡然睜大，美目之中，滿是驚詫！
    下一刻，
    “啊”的一聲，
    驚喜交加的女高音便在車廂裏炸了起來，
    “呀！大哥哥……你醒啦！”
    華翔眨了眨眼睛，
    他想露出一個苦笑來，然後點點頭什麽的，或者，抬起手來，摸摸眼前這個猶如瓷娃娃一般可愛的小女孩……
    好吧，
    實際上這些華翔都試過了，問題是，他此刻……統統做不到！
    於是，
    華翔便又眨了眨眼睛……
    “咿？”
    小女孩皺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大哥哥……你怎麽不說話呢？”
    “唉……我也想啊！”
    華翔在心中苦笑了一番，終究還是隻能又一次，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
    “額……”
    小女孩等了等，見他隻是眨眼睛不說話，便好奇地伸出手來，戳了戳華翔的胸口，又戳了戳他的臉。
    “額！”
    華翔的眼睛陡然瞪大，
    “疼！”
    還好，
    小女孩這一次總算是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於是便怏怏地收回了手。
    一大一小兩人，在馬車裏幹瞪眼了片刻，終究是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風，小女孩又一次湊了過來，
    “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呀？阿兄說你很可能是洛陽城裏出來的士子，到底是不是呀？還有……大哥哥你為什麽不說話，你是不是個啞巴呀？”
    “我……勒個去！”
    華翔在心中無奈吐槽了一聲，又眨了眨眼睛。
    小女孩眼見他隻會眨眼睛，便又皺起了眉，小嘴巴還嘟了起來，一副……
    很生氣，很可愛的模樣。
    ……
    還好，
    下一刻，
    “咕……”
    肚子裏傳來的聲音，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嘻嘻……原來大哥哥你是餓了呀！”
    小女孩笑道，
    “還好宓兒為你帶了米汁……”
    小女孩抬起了身邊的一個大碗，湊到自己的嘴邊，咕嘟喝下去一口，隨即便湊了過來，很認真的樣子……
    “額！”
    華翔眼巴巴地瞅著那個越來越近的櫻桃小口，霎時間心神劇震！
    “所以……先前……她喂我喝……是用……這個法子？！”
    一念至此，
    華翔開始瘋狂地眨眼！
    小女孩有些迷茫地望著他，大眼睛裏閃過了一絲疑惑……
    終於，
    “咕嘟……”
    她咽下了那口米汁，還拍了拍胸脯，帶著那麽幾分羞澀與歉意，扭頭衝著華翔嫣然一笑，
    隻聽那小女孩說道，
    “哎呀！宓兒這才想起來……大哥哥你醒了，可以自己喝了！”
    華翔頓時一凜，
    心中不自覺地歎道，
    “這小丫頭……好一個美人胚子！”
    ……
    不久之後，
    微微搖晃的馬車裏，傳出了小女孩劇烈的喘息聲。
    下一刻，
    是她那帶著哭腔的埋怨，
    “大哥哥……你太重了！”
    好吧，
    小女孩原本想把華翔扶起來，再抬著碗喂他喝粥。
    試了幾次之後，
    終究還是年幼力弱……
    “哼！你等著！”
    小女孩氣鼓鼓地下了馬車，踏踏向著遠處跑去，
    “宓兒去找阿兄……阿兄有力氣！”
    ……
    “咕嘟……咕嘟……”
    滿滿一碗溫熱的米汁下肚，華翔在心中發出了滿足的歎息聲，
    “舒坦……”
    在他的對麵，
    一個錦衣華服，看上去有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衝著他溫和地笑道，
    “在下甄儼，乃是中山無極人氏，先父甄逸，曾任上蔡令，已於五年前病逝……未曾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額……”
    華翔眨了眨眼睛，微微張開嘴試了試，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阿兄！”
    那個小女孩從甄儼的背後露出半個小腦袋來，不滿地說道，
    “宓兒不是告訴你了嘛，這個大哥哥……他是個啞巴！”
    “宓兒，休得胡言亂語！”
    甄儼輕聲嗬斥了小女孩一聲，轉過頭來，才又笑著說道，
    “嗬嗬……我們兄妹乃是幾日前，從濮陽出發過黃河時，遇到了閣下獨自一人躺在河邊，生死不明的樣子……”
    “甄某原本以為閣下已經身亡，也是想好心將你安葬了，豈料，才發現閣下居然還活著……”
    “原本應當盡快找個郎中為你診治一番，奈何家中有事……所以便隻得帶著閣下同行。”
    甄儼繼續說道，
    “眼下，我們已經過了大名縣，距離鄴城不過兩三日的光景……若是閣下願意的話，不妨與我們一同先去鄴城？”
    華翔聞言，眨了眨眼睛。
    甄儼皺眉，
    “額……不知這位兄台，你眨眼睛的意思，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哎呀，阿兄！你真笨……”
    小女孩又從甄儼的背後探出身來，不滿地說道，
    “這個大哥哥他不會說話，怎麽回答你的問題？你應該這樣問……”
    她看向了華翔，
    “這位大哥哥，我們想帶你一起去鄴城……嘻嘻，宓兒的家就住在鄴城哦……你要是同意呢，你就眨一眨眼睛。你若是不同意呢……嘻嘻，你就也眨一眨眼睛……”
    “額？”
    華翔愣了片刻，隨即眨眼。
    “好耶！”
    小丫頭歡呼了一聲，扭頭望向了同樣哭笑不得的甄儼，
    “阿兄你看，這個大哥哥答應了！”
    “嗬嗬，好的，好的……”
    甄儼苦笑著搖頭，向著華翔歉意說道，
    “抱歉啊，家妹打小就是這般……古靈精怪。嗬嗬，對了，家妹名叫甄宓，也不知道她先前有沒有和你講過……”
    “額！”
    華翔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先前還納悶呢，什麽負兒，福兒的……好難聽的名字！原來是……甄宓的宓？”
    甄儼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是自顧自說道，
    “前幾日閣下昏迷不醒，甄某也不敢動你的身體……隻好把你放在馬車上，眼下既然醒了，閣下可願意去驛站中的房間裏睡一睡？哦……對了！”
    他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頭，
    “忘記閣下傷病未愈了……那麽，甄某想要將閣下搬到房間裏去，你要是同意呢，你就眨一眨眼睛。你若是不同意呢……”
    甄儼咧嘴笑道，
    “嗬嗬，你就也眨一眨眼睛……”
    華翔愣了一下，轉了轉眼睛瞅了一眼眼前的甄儼，又瞅了瞅甄宓，
    “你們倆……果然是親兄妹！”
    ……
    三日後，
    當馬車軲轆開始碾上了整齊的石板路，耳中開始傳來各色小商販的叫賣聲，來往行人的交談聲，以及，青樓的姑娘們，正在臨街熱情攬客的聲音時，華翔便知道，傳說中的鄴城到了。
    這一刻，
    華翔平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周身上下被人纏滿了繃帶，一如既往的疼，一如既往的不能動彈。
    好在，
    現在的他可以在床上扭過脖子，努力把視線投到開著的窗戶外麵去。
    能看出來，
    他此刻被人安置在一處樓房的二樓上。
    外麵，
    明媚的陽光灑下來，從窗戶向外望去，這是一處極大的莊園。
    一個個鱗次櫛比的院落與房舍，美輪美奐的園林與池塘……直向著華翔極目遠眺，也難以望見盡頭的地方，一路延伸開去。
    “唉……”
    依舊無法發出聲音來，華翔在心中默默歎了一聲，
    “這冀州甄家……不愧是三國裏有名的世家大族啊！”
    下一刻，
    “噔噔蹬蹬……”
    有人一路小跑著上了樓梯，甄宓的人還沒到，聲音卻已經傳了上來，
    “大哥哥……我家阿兄為你請到名醫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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