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心想，怪不得。
    怪不得埃裏克會說：
    “我想要的，都會有——”
    怪不得他如此篤定。
    自始至終，升維的關鍵就是「高維入侵者」。
    當他以研究者的身份，參與計劃，那他就能帶領低維世界升維。
    這一條看起來簡單，實則增添了不少前置條件。
    首先，他必須獲得大量的、能夠自由支配的資源。
    其次，他必須與讚達爾一同參與升維計劃。
    隻有成為掌權者，成為製定規則的人，接著退下高位，拿起書本、繼續深造，才能同時達成這兩點。
    在埃裏克的計劃裏，最為重要的一環，就是「遊戲」係統。
    回看他的過往，他抱著“我看到了，所以來幫忙”的想法，向那位遇到霸淩的朋友伸出援手，畢業典禮上，隔著超距離遙感，他被朋友劈頭蓋臉一頓罵。
    他太過年輕，也太過傲慢，前往度假星球與同學一同慶祝。
    在他與眾人歡笑時，寰宇的其中一個星係自此毀滅。
    得知真相後，埃裏克的第一反應是：
    “他沒有找到比我更好騙的人。”
    謾罵也好，絕交也罷……
    埃裏克寧願那人有了能夠帶來更多利益的新朋友。
    之後，他親手殺死了讚達爾。
    他輾轉與阿基維利相遇，親眼看到戰火下的殘垣斷壁，與飽受苦難的民眾。
    比起災禍，他更厭惡他自己。
    是啊，他看到了，為什麽袖手旁觀呢？
    他能做，為什麽不去做呢？
    於是，他說：“我要讓人，成為人。”
    他要讓人以人的身份活下去。
    隨後，埃裏克得知讚達爾死亡的真相，情緒徹底崩潰。
    他要終止戰爭，救下讚達爾，升維回家。
    掌權者不能擁有人性，隻有抽離情感，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係統會引導下個周目的自己。
    好在他仍保留一絲理智。
    他的母星不需要星海暴君，更不需要被他統治。
    他要給自己留下後手。
    直到他退下高位，與讚達爾重逢，他才能獲得權限更高的「遊戲」係統，才能升維回家。
    羨魚久久無言。
    埃裏克了結自己性命之前……
    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倘若重來一次，羨魚未必比得過埃裏克。
    他當時直接把倏忽忘了個幹淨，一門心思想要解脫。
    羨魚被另一個自己騙的團團轉。
    他開始複盤，從頭捋了一遍埃裏克的計劃。
    刨除對自己不太友好這一點……
    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計劃。
    是啊，你想要的，都會有。
    如你所願。
    他終結寰宇戰爭，退下高位。
    他擁有人性，不會統治母星。
    他與讚達爾重逢。
    現在，隻差最後一步了。
    羨魚關閉係統消息，離開圖書館，走了十幾分鍾，抵達讚達爾所在的那棟樓。
    他來到對應樓層，隔窗注視著讚達爾。
    不知過了多久，讚達爾放下手中的各類材料。
    他餘光瞥見羨魚，當即皺了皺眉，起身上前詢問。
    “怎麽了？”
    羨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才說明來意。
    他找到了擁有更高權限的係統，得知升維的關鍵，在於他自己，以及博士學位的數量。
    讚達爾默然片刻，旋即歎了口氣。
    “我親愛的學生，請你對你自己有一個準確的認知。”
    “如果你真的讀了幾十個博士，你會怎麽和自己說？”
    羨魚下意識回道：“我會讓他讀幾百個。”
    讚達爾攤開雙手。
    “所以，你現在知道答案了嗎？”
    羨魚：“……”
    讚達爾語重心長地說：
    “沒你想的那麽難，頂多也才念幾個博士而已。”
    他大手一揮。
    “好了，給你放七天長假，回去休息吧。”
    羨魚點了點頭。
    這七天裏，他要借助係統麵板，查看鏡流和應星的情況。
    兩人接觸過他的血。
    如果真如埃裏克所說，完整的「遊戲」係統擁有更多權限……
    係統是否能識別出他們的身體狀況？
    過往周目裏，自己可未必會為低維世界的人類割肉放血。
    還是看一眼吧。
    看一眼才安心。
    那麽，過往周目的數據呢？
    十王司裏的東西，是不是還能回收再利用呢？
    羨魚乘坐星槎，回到家中。
    正值工作時間，鏡流遠在雲騎營地，隻有尺玉迎接羨魚。
    他一手抱起貓咪，一手拿出玉兆，給觀良發消息。
    【扶光：還活著嗎】
    【觀良：你要嗎】
    【扶光：？】
    【觀良：寵物】
    【溫柔親人不拆家】
    【扶光：我不要】
    【觀良：晚了，開門】
    羨魚嘴角微抽，轉而點開他與馬蒂亞斯的聊天框。
    【扶光：還順利嗎？】
    【馬蒂亞斯：很順利OvO】
    羨魚心下安定，順手給馬蒂亞斯轉了一筆巡鏑。
    他收起玉兆，對著尺玉一通亂揉，直到貓咪伸出爪墊，按在他的掌心，他才收了手。
    清理完手上、衣服上的貓毛，玉兆響了。
    是他、鏡流和其餘四人的群聊。
    【丹楓：分享位置——羅浮丹鼎司】
    【我們羅浮最好的飛行士，把自己折騰進了丹鼎司】
    丹楓報了病房號，表示若是得空，來一趟丹鼎司。
    其餘人一看，瞬間放心了。
    白珩現在很安全。
    否則丹楓不會用如此輕鬆的語氣調侃白珩。
    羨魚第一時間找上鏡流，與愛人碰麵後，借助係統麵板，查看對方的狀態。
    鏡流不會墮入「魔陰身」。
    羨魚若有所思，與愛人一同前往丹鼎司。
    一路上，鏡流都很沉默。
    無論白珩是否安全，在病痛麵前，再多話語都顯得格外蒼白。
    羨魚隻好握緊身側人的手，共同商討花束的花材。
    他們帶上鮮花，來到病房門口。
    裏麵擠滿了人。
    有人長籲短歎：“白珩，你命中注定有這一劫，過了就好。”
    還有人對著狐人一通哭。
    丹楓立於病床前。
    他見慣了類似的情景，表情冷酷地提醒眾人：
    “病人需要休息。”
    羨魚和鏡流等了又等，病房中總算騰出了空位。
    鏡流三步並作二步，來到病床前。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白珩。
    狐人低垂著眼，察覺到鏡流的視線，抖了抖耳朵，仰頭回了個堪稱乖順的笑容。
    鏡流瞬間鬆了口氣。
    羨魚仔細打量狐人，見對方身體並無大礙，視線偏移，不著痕跡地落在丹楓身上。
    倘若白珩出事……
    丹楓是否會再次出手？是否會讓鱗淵境的那件事……再次發生？
    丹楓對此一無所知。
    他機械式地重複著：
    “病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接下來，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他抬手，指向病房角落。
    羨魚和鏡流看了過去。
    桌上放滿了水果和營養品，鮮花無處可放，隻好擺放在地上。
    乍一看，還以為這裏是花店，而不是丹鼎司的某間病房。
    兩人：“……”
    不愧是白珩。
    丹楓又道：
    “病人不需要補品，丹鼎司會為她調理身體。”
    白珩輕咳一聲，眨巴著眼睛，對鏡流說：
    “鏡流，我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
    “你說，讓我開星槎時一定要當心——”
    “我做到了哦。”
    鏡流神色微動，眼神逐漸變得柔軟。
    丹楓見狀，當即冷笑出聲。
    “別信。”
    “她就是怕我們罵她。”
    “剛剛沒人的時候，還用紮了留置針的手玩玉兆呢。”
    “幸虧我把她玉兆收了。”
    鏡流冷下臉，麵無表情地回望過去。
    “我沒有玩玉兆，我是在回消息。”白珩先是小聲反駁了一句，接著訕笑道，“哎呀，我這不是怕你擔心我嘛——”
    狐人抬手拍向胸口。
    “你看，我、咳咳——”
    丹楓每次瞅見不遵醫囑的病人，都恨不得罵上幾句。
    他根植於骨血的禮節，不允許他做出這般失禮的舉動，隻得陰沉著臉，上前替白珩整理身後的靠枕。
    狐人十分自然地跳過這個話題。
    她見不得旁人尷尬，更見不得聊天時冷場。
    現在，她更不願意讓友人為她傷心。
    白珩長出一口氣，滿臉寫著後怕。
    “鏡流，你都不知道有多驚悚啊——”
    鏡流屏息凝神。
    白珩說的卻不是今日的事故，而是出現在手術室的應星。
    “我躺在手術室，睜眼一看，你猜我看到了誰？”
    狐人用手比劃著。
    若不是其中一隻手紮了針，怕是要兩隻手一起比劃。
    “應星啊！”
    “我魂兒都快被嚇沒了！生怕他下一秒掏出鍛造錘啊！”
    鏡流：“……”
    羨魚嚐試著換位思考。
    一人重傷急需手術，結果轉頭在手術室碰見了和自己打成一片、從未係統學過醫的朋友……
    嗯，的確夠驚悚。
    丹楓正想開口替應星辯駁，白珩提前預判，冷酷地說：
    “丹楓，你別跟我扯什麽持明秘術，龍尊之力——”
    “應星出現在那裏……真的很驚悚啊！”
    幾米之外，應星手拎飯盒，踏入病房。
    他也跟著吐槽：
    “我看見你，我也覺得很驚悚啊——”
    羨魚看向應星，調出係統麵板。
    羨魚：“……”
    還真是填補了持明族「不孕不育」的短板啊！
    白珩生怕應星說出她的傷情。
    她眼珠一轉，瞅見對方手上的飯盒，當即想到了新的話題。
    “等等，這是什麽？補湯？”
    狐人警惕起來。
    “我不喝。”
    “我已經流過一次鼻血了。”
    應星：“……我用的是持明秘法，不是千年人參。”
    兩人對視一眼，找出了始作俑者，齊齊轉頭看了過去。
    丹楓頂著兩人如有實質的視線，默然片刻，說：
    “不是千年人參。”
    應星無語凝噎。
    白珩嘴角一抽，隨口道：“萬年是吧？”
    她見丹楓沒有說話，猛地瞪大眼睛。
    “等等，真是萬年人參啊？！”
    白珩試圖反抗，說了半天，沒一人鬆口。
    丹楓說，人參沒有過期，更沒有變質。
    應星跟著附和，表示這可是龍尊大人的珍藏，讓白珩千萬不要錯過。
    最後，是白珩寄予厚望的鏡流。
    至於羨魚？
    妻管嚴一個。
    根本指望不上。
    結果鏡流隻說信任丹楓。
    白珩歎了口氣。
    她看看左邊的丹楓，又看看右邊的鏡流、羨魚和應星，弱弱地說：
    “這事兒……就別跟景元說了。”
    “等他回來，我都痊愈了。”
    又不是什麽大事，沒必要啦。
    眾人沒有說話。
    白珩倍感不妙。
    羨魚說：
    “這對景元不公平。”
    對方停頓一瞬，又說：
    “要不……你看看群聊？”
    丹楓很是配合，掏出沒收的玉兆。
    白珩接過，看了一眼，偃旗息鼓，老老實實地拿起筷子，悶頭吃飯。
    丹楓詳細向羨魚和鏡流兩人講解了今日搶救時的細節，並表示，今夜輪到他值班。
    他將親自坐鎮丹鼎司。
    他們又聊了幾句，臨近分別前，羨魚一直注視著丹楓。
    丹楓不明所以，將此事拋之腦後。
    白珩收起飯盒和碗筷，遞給應星。
    待病房隻剩下她和丹楓，她朝友人露齒一笑。
    她斟酌著開口，先是扯了一堆有的沒的，丹楓對她拋出的話題並無興趣，卻還是很給麵子地附和幾句。
    兩人聊了二十多分鍾，白珩聊到自己的生死觀。
    “我從來不會思考……生死之類的問題。”
    “更不在意啦。”
    “怎麽說呢？不隻是生死。”
    “所有會讓人們產生負麵情緒的問題，我都不會思考。”
    白珩心說，所以說啊，不用擔心我啦。
    狐人聳了聳肩，語氣輕快極了。
    “就比如……我的缺點？”
    “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缺點。”
    “人活一世，怎麽能困在情緒中呢？要是總想些有的沒的，豈不是會錯過很多有意思的事？”
    丹楓神情恍惚一瞬。
    白珩……這是在安慰他？
    白珩適時轉移話題。
    她雙手合十，故作可憐地對丹楓說：
    “好啦好啦，龍尊大人，明天就別用您的萬年人參了，行嗎？再補下去，我得流多少次鼻血啊？”
    丹楓“哦”了一聲。
    懂了，用黨參。
    他與白珩告別，回到司鼎的辦公室，掏出玉兆。
    丹楓定睛一看，頓時失語。
    【羨魚：向你分享文章——《放下執念，放過自己》】
    【向你分享文章——《接納情緒，允許ta存在，才能與ta做朋友》】
    丹楓：“……”
    他點開其中一篇。
    【你接納ta，ta會消失。
    你對抗ta，ta會一直存在。】
    丹楓猛然發覺，這是兩篇心靈雞湯。
    丹楓：“…………”
    他第一次對羨魚的年齡有了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