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萬事古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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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塵折入金蟬州,再換一張麵皮,多虧葉隕指教一二,總歸不算拙劣,頗為符合大丫鬟九歌的刁鑽口味,如果她本人看到了,定會調侃一句自家公子如今竟變成玉麵小生了。斂去了浩蕩如江河的雄雄劍意,東皇已經認主,背在身後,他本就身段修長,愈發顯得玉樹臨風。若是有一座立於荒郊野嶺的破敗古寺,梁塵入宿挑燈夜讀,說不準還能勾引些誌怪小說描繪的倩女狐仙。
    梁塵腳下的這座金蟬州,地理形貌和中原差不了太多,也有許多崇山峻嶺包圍,不過相較於南方殊勝古跡山川,還是要略遜一籌,唯獨有一座歐陽世家盤踞的龍鼎山,算得上山清水秀。梁塵這一路走來,除去養劍,很大精力都花在偷師女琵琶師的三清繞弦上,雖然當時稍顯狼狽,事後讓他受益匪淺,梁塵既然完成了一樁要事,成功說服老夫子前往河西,這一路步子就沒有那麽急了,按照梁衍的囑咐,接下來就要去見一位名叫歐陽居易的讀書人,不同於給老夫子王翎宰和魯姓鐵匠遞話,就隻是去問聲好而已,這讓他有些摸不到頭腦,雖說讀書人所在的家族在金蟬州稱得上屈指可數的豪門,尤其在武林,可謂稱霸一方,當地官府都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執掌家族半百年的歐陽老家主極有大家風範,向來對登山求學的武道後輩也樂意大力栽培,獨子歐陽若甫又被稱作金蟬州劍道第一人,北狄兩朝近三十年嶄露鋒芒的歐陽姓子孫,多是出自於此,但歐陽居易這個名字,卻是從未聽說過,而梁衍就隻說是一位舊友。
    梁塵忽然想到路途中聽到的些許傳聞,說是江湖人私底下管那歐陽家族的老祖宗叫做花叢老饕,仗著跟持節令交好,命手底下豢養的江湖門客四處擄掠二八佳人帶回龍鼎山,潛心修行密宗歡喜禪和房中雙修術,十分百無禁忌,最令人大跌眼界的,是老東西有一位嫡孫媳婦,竟也被他軟硬兼施擄去當了鼎爐。
    要換做以前,陳青山還在身邊,那鬥笠漢子肯定會慫恿去把歐陽老王八的大鳥給剁了喂狗。
    梁塵心念至此,笑了笑,自顧自地說道“青山啊,我自打撿起劍習武以後,好像也沒做過什麽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你常說我太老成,活得太不利索,瞅著就讓人鬧挺,也罷,今天就不講理一次,等見過了那位讀書人,就去試一試那歐陽老烏龜的深淺。”
    花叢老饕?
    也不怕閃了腰。
    ——————
    北狄和大秦貿易,其中以馬走茶比重較高,大多是粗茶,用作調味飲食,但長此以往,隨著南朝遺老的湧入,也就逐漸建立起幾條走馬古道,運送一些龍井毛峰鐵觀音這類好茶,暮春時節尤為繁忙,茶道上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鷹隼城作為一座北狄南部較大邊城,近水樓台,再加上城內有幾眼水質極佳的清泉,其中龍岩泉更是名列天下十五大名泉之一,使得城中茶館林立繁多。城裏東南角犄角旮旯有一處小茶肆,不掛幡匾,門口掛了一隻籠子,懸著一隻綠衣紅嘴的鸚鵡,世人都說鸚鵡學舌,可這小畜生見著客人隻會殷勤喊些酸丁或者公公之類的難聽言語,恰好來喝茶的大多都是些兜裏沒多少銀子的老腐儒,可不是上趕著找罵嘛,實在讓人惱火,加上茶肆簡陋,位置偏僻,賣的又不是什麽上等好茶,隻是舊東海那邊傳來的刮碗子茶,吃法俗氣,茶葉更不算好,所以冷冷清清,老板是個微微駝背的老男人,頭發白的徹底,麵容卻是中年光景,以他生人勿近的冷淡性子,哪裏願意拉攏熟客。
    店裏前段日子新來了一位夥計,頭戴鬥笠,相貌有些磕摻,成天挎著一柄長劍,也沒人在意,偶爾逮著來城中遊玩不明就裏踏進小茶肆的麵生客人,厚著臉皮熱絡伺候,可力度總是把握不好,反而讓客人心生厭煩,打定主意不會再來,偏僻小茶肆愈發門庭冷落,好在店麵租金不貴,本錢也不多,茶肆還勉強能過得下去日子,落日餘暉,老人臨床坐下,給一架焦尾古琴調弦,先前有上門客人識貨,見這架黃梨木古琴音質極佳,想取巧以一百兩銀子買下,不管青年夥計如何火上澆油慫恿,說有了一百兩銀子大半年吃喝都不用愁了,可惜老頭左耳進右耳出,就兩個字,不賣。鬥笠漢子氣的就差把門口那隻鸚鵡宰了吃肉,這會兒他給自己搗鼓了一碗清湯白水麵,在隔壁桌子上就著兩顆蒜瓣狼吞虎咽,他是在南楚邊境碰到的這位半生不熟的老頭,沒成想他的模樣跟自己小時候竟還一個樣,沒怎麽變,得知他的身份以後,也沒有如何吃驚,隻覺理當如此,結伴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北狄,久而久之也就變得熟絡,無奈道“甘老頭,再這麽下去,咱這茶肆可要關門大吉了,我知道你不缺銀子,還有一座黃花島,但以前梁塵那小子說過,兜裏有錢是一回事,可既然是出門做買賣,絕不能跟個憨貨一樣,就知道擺譜,到頭來傻乎乎地虧錢。甘老頭,你聽見了沒啊?跟你說正經事呢,你再擱這兒裝聾子,老子真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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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態冷清的老頭子手上動作不停,斜瞥了一眼鬥笠漢子,哂笑道“陳小子,你腦袋裏裝的什麽漿糊,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想賺了錢,好將茶肆換成茶樓,到時候有理由跟我開口雇兩位如花大閨女來幫工嗎?饞女人讒瘋了?我床板底下還有幾貫錢,暮靄湖邊上的四座青樓去不成,找些街頭巷弄的破鞋還是綽綽有餘,可惜野妓比不上官妓,給不了你小子頭一回的紅包。”
    鬥笠漢子拿大碗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道“甘老頭,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我陳青山是這種人嗎?!”
    老頭子笑容玩味道“行啊你小子,出息了,敢在我麵前摔桌子甩臉子了,信不信回頭我就給你丟到北狄皇宮裏頭,讓獨孤伽藍那老娘們換換口味。”
    不禁打了一個冷戰的鬥笠漢子諂媚笑道“甘老頭,咱爺倆相依為命,萬事講究一個以和為貴,天不早了,是不是餓了?小的我就給您老做碗蔥花麵去,再加一個蛋,不對,倆!”
    老頭根本不吃一套,揮揮手,“去把門口那學舌畜生拎進屋子。”
    鬥笠漢子索性端碗大口往嘴裏倒,加緊吃完麵條,一根都不剩,還舔了舔碗底,打了個飽嗝,走去門口提起鳥籠,一路上想逗弄這隻鸚鵡學些新花樣,他說“老爺”,它便回複“酸丁”,他說“姑娘”它就回“公公”。他皺了皺眉頭,說了句“你大爺”,它還是“公公”,鬥笠漢子氣得破口大罵,伸手進籠子就要薅光這隻扁嘴畜生的毛,綠衣鸚鵡撲騰翅膀,掉了幾根羽毛,老頭瞅見這一幕,無奈道“這畜生已經算是鸚鵡裏邊的古稀之年,本來就沒根毛可以掉,你小子跟這憨貨慪什麽氣。”
    把鳥籠丟在一旁桌子上,鬥笠漢子拎了條長凳坐上,雙手抵住下巴,看著上了年紀的桌麵老舊劃痕發呆,這裏原先是一座伺候歇腳衙役的酒鋪。陳青山歎了口氣道“甘老頭,我襠下很憂鬱啊。要不你再講講以前的江湖故事,小時候不知道你是誰,不然早就纏著你去講了。”
    老頭子無論對誰都擺不出什麽好臉,沒好氣道“無話可說。”
    鬥笠漢子臉皮厚如城牆,山不就我我就山,眼神驀地柔和起來,自顧自地說道“甘老頭你那麽厲害,有被人稱作黃花島地老神仙,肚子裏邊肯定有老多東西不曾吐露,你喜歡爛在肚子裏,隨你就是,我陳青山走到今天,難道就沒有故事了?去年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陣仗忒大,到最後差點都把南宮皇宮給掀了,不過那都是歸功於許劍仙,俺沒這個本事,也就跟梁塵那小崽子沒事兒聊聊女人,不得不說,我這個兄弟,不光長得俊,尋花探柳的功夫也是信手拈來,以前在昆侖那會兒,兩個爺們結伴下山,他倒是每次都能跟小娘子聊的熱火朝天,我呢,就隻能跟在後頭喝風吃屁,唉,長相是爹媽給的,我是個孤兒,就是想怨都沒地怨去。記得我第一次見他,覺得這小子估計也就是個財大氣粗的二愣子,還想在他身上哄些銀錢,相處久了,才發現不是這樣,雖然我年長一些,但梁塵卻教會了我許多道理,其中有一句,我覺得有趣,說的是世間女子再好看,不也得拉屎放屁?看看就行了,有的人注定不同路,沒必要太往心裏去。甘老頭,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反正我覺得挺對。”
    鬥笠漢子說得忘乎所以,也不管老頭應不應聲,接著侃侃而談,“記得去年除夕,我倆剛出北境,找了處小山坡,隨便喝兩壇子酒就對付過去,綠竹姑娘還說要去買些下酒菜,那小子說沒必要,以前在昆侖山那三年也是這樣過來的,今年多了個你陪著,就夠了,城鎮離得老遠,跑丟了咋辦?那是我第一次見綠竹姑娘笑,真好看啊,也明白了梁塵那小子為啥那麽招女人喜歡,就這嘴皮子功夫,夠我學一輩子的了,外人都說他生性薄涼,我看不然,不論對朋友,還是對身邊的女人,隻要是在乎的人,做的可以說是不能再好了。甘老頭,你說呢?”
    老家夥抬起頭,笑了笑,“有點兒意思。”
    鬥笠漢子笑了笑,自言自語道“知己總是相逢恨晚,他就算不是靖北王的小兒子,不是孟天樞那老頭的關門弟子,我也會一輩子把他當兄弟來看,三年昆侖山上和山下,一年大秦到南楚,連他媽南楚皇城都踏過一遍了,還有什麽可以顧慮的?我陳青山願意把命交給他,就是認定了這個兄弟,哪怕以後踩著狗屎,僥幸成了大宗師,再有對胃口的朋友,那也是富貴以後認識的朋友,稱不上兄弟。就算嘴上熱絡著稱兄道弟,但跟梁塵這小子比起來,還是要差了八百條街。”
    不知為何要到北狄鷹隼城的陳青山,回神歸竅,好奇問道“甘老頭,我就納悶了,像你這樣的大宗師,出場時咋個不飛簷走壁,氣吞山河?你當女子懷孕啊,挺著個大肚子都知道你懷崽子啦?不過你這名頭,的確也差不了多少,可總歸還是要講究點排場吧,難不成是得罪人了?會不會哪天就有一批精銳殺手衝出來,給咱們宰了喂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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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子沒有作聲。
    陳青山歎了口氣,“好,你不願說就不說,我也不揭你傷疤。”
    老頭子笑罵道“你小子見識還沒這籠子裏的畜生多,懂個卵蛋。”
    鬥笠漢子破天荒摘下鬥笠,大怒道“甘老頭,你可以侮辱我的長相,不能辱沒我的深厚學識!”
    老頭笑意不減,一揮袖子道“趕緊死一邊去,別髒我耳朵。”
    鬥笠漢子當即變臉,嬉笑著走到老頭旁邊,殷勤道“甘老頭,我逗你玩呢,快給說說以前的江湖故事,誰不曉得四大宗師的名頭?那可不是吹出來的,你本人說比那些說書先生講起來有意思多了,你隨便揀些去說,我給你捏肩捶腿。”
    老頭子笑了笑,“想聽也行,去給我下一碗蔥花麵。”
    陳青山屁顛屁顛跑去灶房下了一碗蔥花麵,故意少放了些蔥花,然後畢恭畢敬地搬到老頭麵前,後者拿筷子一攪弄,更是不見綠意,陳青山憨厚笑了笑,老家夥也不在意,緩緩說道“江湖上以前有個十年磨一劍的卓絕劍客。”
    然後就沒了下文,老頭子埋頭隻顧著吃麵了,陳青山想著以甘老頭的精明吝嗇,還不得吃碗麵條就拍拍腚走人了,催問道“後來呢?”
    老頭淡淡說了句,“被我宰了。”
    陳青山翻了個白眼,心裏把甘老頭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
    老頭子挑起一根麵條,咽下後接著說道“江湖上以前有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名聲享譽武林,七十歲大壽那天,雙喜臨門,娶了一房美妾,最小的年紀比他孫子還小了五六歲,後來全給折騰死了。”
    陳青山笑嗬嗬道“我要在那兒,一定替那些小姑娘的家裏人,把那老王八的大鳥剁了去喂狗。”
    老家夥吃完最後一口麵條,將碗筷疊放好,整齊地像是拿尺子事先丈量好距離似的,正好一寸,不多也不少。他重新給古琴調弦,說道“所以朝代廟堂也好,江湖武林也罷,我不喜歡那些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東西跟年輕人去較勁,無非就是仗著自己早從娘胎裏爬出來幾十年,其實狗屁不算。我呢,以前也跟他們一樣,不過後來讀了些書,覺得欠妥,所以才隱名埋名那麽多年,像個老農似的,在天下這塊菜圃裏東一鋤頭西一鋤頭的耕著地,可說到底,要想收成好,不光要看老天爺臉色,還得靠施肥,所以就用得上那些狗屁不算又占著茅坑的人和屎了。”
    老頭雲淡風輕道“世上所有事,都有因果可循,天下人喜歡把什麽事都歸結到一個理字上,可有句話說的是幫親不幫理,這句話說起來挺痛快,但在我看來,那些人等到自己攤上了不平事憋屈事,才會曉得天地間最公平的,其實還是那一個理字製定出的規矩,而非情義二字。可若真把恪守瓜田李下循規蹈矩當作為人處世的度量衡,到最後難免會成為孤家寡人,遠沒有情義給人的感覺來得輕鬆。”
    鬥笠漢子陷入沉默,不知該如何接話。
    自嘲隻是在這個天下四處揮鋤頭耕地老農的老人望著桌前的鳥籠,喃喃自語道“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是儒家聖人。教悟苦、集、滅、道四諦之真理者,是謂佛陀。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可稱得道神仙。千山以外有千山,這是江山。後宮佳麗三千獨見你,這就是美人。萬事古難全,情理更難全,剪不斷,理還亂比起一些女子,世間多少兒郎是閹人?”
    鸚鵡嘰嘰喳喳,“公公,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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