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歸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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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樓閣內無人看守大佛座下長命蓮花燈,梁塵也來不及顧這些有的沒得,掠至一樓,在樓梯口佛龕前找到幾個火褶子,點燃以後,身形似遊魚,沿著昏暗走廊飄逸“遊動”,所到之處,一盞盞長命燈接連續上火光,底樓再次燈火輝煌,梁塵快步登樓,利落燃起第二個火折子,期間不忘倒退,為的是疾行不熄火,有意無意,梁塵心神澄澈如皓月當空,反複行進,一番折騰下來,終至千燈皆明。魔頭魚颶洛身為罪魁禍首,始終冷眼旁觀,她不再是那如夢令蕭薔以後,重瞳趨於合一,大多時候都是以金睛紫眸示人,亦正亦邪,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梁塵點燃三千六百五十盞長命蓮花燈,抬起頭環顧四周高高在上的佛像,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無邊,難渡不善之人。人觀萬物為蒼狗,佛觀世間眾生平等,燒香拜佛,臨時抱佛腳,真能得償所願?到頭來,究竟拜的是佛,還是自己的欲望?
梁塵收回神遊萬裏的雜亂思緒,搖頭自嘲一笑,正要下樓,接下來一幕讓他目瞪口呆,依舊是一襲白衣的女魔頭在樓下佛腳近前,僅僅是個抬手動作,三千餘盞長命燈的火光被氣機牽引,瞬間離開蓮花燈座,飛掠向佛身,最終離佛像幾尺以外懸停半空,佛身本就被金粉塗抹,千燈照亮之下,熠熠生輝,好似真佛降世,好一個佛光普照,讓人心如明鏡。
魚颶洛再勾起一指,三千餘燈火猛然衝向九層樓閣,在佛頂四周炸開,星火萬千。梁塵心中氣憤,卻也隻能躍過圍欄淩空飛掠,不斷拂袖歸攏,盡其所能收回火星,大袖飄蕩,一些殘餘火光被丟回蓮花燈座,一盞盞長明燈複燃,不過終究是現下境界力有不逮,堪堪點亮八百餘盞,落地後,隻好又去佛龕前拿起火褶子,望了眼女魔頭,後者背過手,轉身望向門外,梁塵這才放心去點燈,千燈複燃,梁塵終於鬆了口氣,緩緩下走,站在魚颶洛身後,她微微轉頭,開門見山道“晁家與神凰城卸嶺一派差不多,祖上是靠開山盜墓發得家,春秋戰亂年間,晁家上一代老祖在西晉穆王陵得到一卷殘缺帛書,其中記載了一件密聞,千年前那位一統天下的大隋皇帝葬在了金蟬州境內,陸斛精通堪輿術,定得龍穴,所以兩家聯手開墓盜寶,我對大隋皇帝的遺物沒興趣,隻是單純不喜晁禪這個人,他想做什麽,我就偏偏讓他不能得償所願。”
梁塵皺了皺眉頭,疑惑道“以你天下第四的武學修為,直接殺了晁禪不就成了?晁禪再厲害,比得過趙篁和王青?”
魚颶洛瞥了他一眼,冷聲道“有你說得這麽簡單?”
梁塵無言以對,你這個天底下單槍匹馬殺人殺得比東方聞櫻還多的大魔頭,當年輾轉北狄七州腹地如入無人之境,差點殺到巡視軍鎮的北狄女帝駕前,直到陳北璽親自出手阻攔,才算止步,腳下踩著的都能稱上屍山血海了,怎麽這會兒還自謙上了?不過梁塵沒敢把這份潛藏小心思說出口,對上孤影樓葉隕已經足夠搏命,跟眼前這個白衣魔頭過不去,實在是十條命都不夠往裏填的。梁塵也絕對不敢把她當作尋常女子看待,以至於初見琴劍山莊如夢令,以他過目不忘的神通,早就對她的相貌身段牢記在心,可神凰城再見之時,隻覺得臉孔模糊起來,不單是魚颶洛本身氣勢駭人,使得世人不敢近觀,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歸根結底,也許是梁塵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憚一個女子。
魚颶洛平淡道“我中途繞道,在這等了你三天。”
梁塵有些摸不到頭腦,又是一臉疑惑看向她。魚颶洛猶豫片刻,語氣略微加重,“你可知大隋皇帝的陵墓在何處?”
梁塵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譏笑反諷,扯了個笑臉道“我要是知道,這趟來北狄,第一件事就是拿洛陽鏟盜墓挖寶。”
魚颶洛緩緩走向一棟懸匾“否極泰來”的高聳藏經閣,梁塵問道“怎麽不見雷音寺的僧侶?”
魚颶洛輕描淡寫道“你進寺前,我躺在房梁休息,嫌他們誦經木魚聲聒噪,耳不聞心不煩,索性就給宰了個幹淨。”
梁塵出樓一瞬間內斂的氣機外泄如洪流,九重玉皇樓氣象巍峨,隻可惜應了那句俗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魚颶洛不費吹灰之力的壓製下,憋得梁塵不僅收回氣機,還有一口滾燙鮮血湧上喉嚨。與此同時,梁塵望見雷音寺主殿那邊有僧人悠悠走出,大紅袈裟披掛方式與中原如出一轍,慈悲安詳,遙遙察覺到自己和魚颶洛,也隻是當作尋常富家大戶走出來的香客,微微躬身,雙手合十,一些身穿黃袈裟修為較淺的和尚不過也隻是餘光多看了幾眼魚颶洛,並沒太過上心。梁塵這才明白是女魔頭隨口開了個玩笑,有些哭笑不得,咽下鮮血。魚颶洛毫不留情地嗤笑一聲,“就你這種心智,怎麽躍過尋常金身境,踏入的佛門大金剛?我看不過是靠著你那彪悍爹和因身份結緣的天機閣師承,一股小家子氣,能成什麽大事?白費了趙篁在神凰城刻意以玉皇樓攢聚雷法出劍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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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塵也不反駁,心中拿好漢不跟娘們扯頭皮這種蹩腳理由安慰自己,順帶心中悄悄冷嘲熱諷幾句,魚颶洛雙目洞察人心,譏笑道“你肯定在心裏拿許白跟我作比較,以為我取笑你心智不定根骨不行,隻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實則是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身三清萬象都比許白那家夥更早踏足,哪怕以後躋身陸地天人,也一樣不例外。”
梁塵扯了個燦爛笑臉,豎起大拇指,毫無誠意地奉承道“那可不是,你多厲害了,武功蓋世天資異稟,明天就打得陳北璽哭爹喊娘,後天就能去蜃空城把呂尚揍成烏龜老王八,第三天直接就能證道飛升了,至於那天劫什麽的,在你眼裏不跟玩似的?”
然後梁塵整個人就飛入藏經閣,當然是被魚颶洛打進去的,不輕不重地一掌拍在後背,玉皇樓攢聚的氣機潰散七八,一則梁塵不敢躲,而來也想以現下的修為揣度魚颶洛一掌實力。苦頭之大,恐怕隻有坐在閣內青石板地麵上吐血的梁塵自己清楚,抹掉嘴角殘留的猩紅血跡,自己默默吞咽苦果。行事無跡可尋性子陰晴不定的女魔頭進閣以後,看也不看梁塵一眼,徑直登樓,名義上是藏經閣,其實是一座六層塔樓,檀木階梯旋而遞升,魚颶洛來到頂樓,目光俯瞰漱玉泉風光,塔頂牆壁上篆刻有許多文人墨客寫就的詩文,不去揣摩格律精神,透出一股沉鬱古樸的意味,梁塵慢悠悠跟上,中途百無聊賴四下瀏覽,也沒瞧見幾首稱得上流芳千古的詩詞佳作,隻能算無病呻吟,倒是一些曲詞殘作,能算上乘,例如春風撫綠江南柳,牧笛駝鈴皆風聲,等等,都一一記在腦海,想著以後再見到北境文壇享有盛名的陸芸溪,可以讓她來補闕,也好讓這些終日不見天光好似深閨女子的殘缺孤篇有個好歸宿。
無意間瞥見半句依稀可見的詩詞,梁塵皺了皺眉頭,大袖一揮抹去。
梁塵忽然記起一事,走到窗口,略微放開氣機,視線逐漸清明,開始認真去記漱玉泉南北府邸的分布地形,顯然是受了春秋遺民北遷的影響,城池建築也有了一股自南入北的風潮,庭院結構沾染春秋風格無疑最能體現這個道理,北狄不光是南朝,北邊的高門望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橋流水庭院幽幽,而且這些年隱約間有了青出於藍的趨勢,深諳中原建築精華,稱得上一等一的大手筆,沒有東施效顰的滑稽觀感。梁塵生在鍾鳴鼎食的王侯家,又得以在昆侖天機閣修習三年,久經熏陶,對於這類事物的了解自然不會局限於一知半解,坐擁春神湖的靖北王府靠山傍水,殿群環繞,樓廊曲折,以前鬧出過許多笑話,曆經艱難險阻好不容易大半夜潛入王府的刺客,戰戰兢兢老鼠怕貓似得逛了一整晚,最後竟是連裏頭梁家父子的三座別院都沒摸到,就被九層閣挑燈夜讀翻閱秘笈的一些客卿出手打殺,死得那叫一個憋屈。這樁笑話,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樂道,隻不過梁塵幾次遊曆以後,就不怎麽笑得出來了。
魚颶洛瞥了眼梁塵,語不驚人死不休,問道“你要去漱玉泉北邊殺誰?持節令慕容祖武?就你這三腳貓功夫真能成事?還是有秦北安插的內應?”
梁塵搖搖頭道“就去看看。”
魚颶洛打蛇在七寸,嘲諷道“別一個不小心被排名如今僅在我之後的晁禪盯上,他金身境的時候就不比你現在差,更別說現在了,你就算能僥幸活下來,免不了也要落個殘疾。”
梁塵裝傻充愣笑了笑,“我沒打算惹事,隻不過身上銀子不多了,順道去偷些值錢的小物件而已。”
魚颶洛平淡道“行,我跟你一起去。”
梁塵渾身一激靈,立馬拒絕,“別介別介,我就隻是去當個小毛賊,可不是當殺人滅口的大魔頭。”
魚颶洛轉頭,極為難得賞了一個笑臉,“你放心,我此行不會暴露你的行蹤,隻是單純好奇你一個北境小王爺想做些什麽勾當,其實你心裏也跟明鏡似得,我在武象城沒有大開殺戒,多半也不會去漱玉泉平生事端,你就別娘們唧唧的了,當我是傻子哄騙,那也得你到了萬象境界,有資格與我拚命才行,不過以你悟性,離了老閣主和許白在身旁指點,想要達到天地共鳴,我看懸得不止一點。”
梁塵早就習慣被這尊女魔頭拆穿心底算計,也懶得再去遮掩,適得其反,正大光明眺望漱玉泉南北兩端的府邸布置。魚颶洛忽地挑了挑眉毛,笑問道“你我互問一事,各自作答,如何?”
梁塵眨眨眼,笑道“我先問?”
魚颶洛直截了當拒絕道“不行。”
梁塵對於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隻是聳聳肩,畢竟魚颶洛又不是那個性子溫婉的蕭薔,要她與人為善,比在這雷音寺碰見一個道士還要難上萬分。魚颶洛開口提問,就是一個讓令人不寒而栗的問題,“你來北狄,最終想要做什麽?”
梁塵沉默許久。
魚颶洛罕見耐心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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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塵長長吐出一口氣,拍拍臉頰,或許是對這女魔頭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感覺的緣故,孤身赴北以後,頭一次在外人麵前吐露心聲,輕聲道“見一個極其重要的人,二十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交集,以至於連我爹都不知道他是否還值得信任,要想確認這一點,唯有我爹我二哥以及我這個得了個大逆不道世襲罔替的北境小王爺三人,否則沒人能得到答案。本來該是由我二哥去見他,不過我既然決定了自己走一遭北狄,這件事就水到渠成落在了我頭上,要想見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讓他認為上得了台麵的事,否則光憑一個梁衍兒子的身份,根本不夠看。再多的內幕,牽扯就要多了,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說,反正我知道,他若真反了北狄再反梁家,我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狄。”
魚颶洛沒忍住又問道“既如此,那你爹和你二哥,為何還能由著你的性子去來?”
梁塵沒有計較她的逾矩,平靜道“我是梁衍的兒子,要連這點斤兩都沒有,也別大言不慚說什麽替他鎮守國門了,還不如去當個宰豬的屠夫。”
魚颶洛點了點頭,十分滿意梁塵的實誠,說道“該你了,問吧。”
梁塵小心翼翼問道“蕭薔真的死了?”
她再次點頭,示意梁塵可以接著問。
梁塵又問道“你去龍脊州做什麽?”
魚颶洛輕描淡寫道“陳北璽早就有意摒棄劍道一途,他跟嵇遂那一戰隻不過是個噱頭。據我所知,那一戰他從嵇遂嘴裏證實了萬裏冰河真的藏有一件神兵,叫北冥,隻不過三十年現世一次,我這趟要壞了他的好事,以命相搏一場。”
先是跟趙篁廝殺,然後阻擾晁陸兩家尋寶,接下來還要去挑事北狄軍神,這娘們就不能消停一會?!梁塵內心被驚懼得無以複加,不過很快恢複平靜,魚颶洛要是能拿常理揣度,就不會是北狄魔道第一人了。
魚颶洛想了想,平靜道“你要是真死在北狄,我會幫你收屍送還北境王府。”
梁塵歎了口氣,“那就多謝了。”
魚颶洛笑了笑,“不過在極北冰原,我若死在了陳北璽手下,你也逃不了,到時候咱倆一前一後,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伴。”
梁塵苦笑道“你就不能別跟陳北璽去拚命?你那麽年輕,等躋身陸地天人境再去跟他廝殺,不就妥了?”
她眺望遠方,一瞬失了神,輕聲道“以前也有個人這麽對我說過,讓我凡事多想想,穩妥著來做。不過十拿九穩的事,在我眼裏,做起來太乏味。”
梁塵撇撇嘴,“也就是我打不過你,否則肯定說一句你太矯情。”
果不其然,梁塵很快就被拍飛,落地以後拍了拍灰塵,隻得老實坐著,敢怒不敢言。
梁塵突然泛起一個古怪念頭,語氣玩味地問道“對了,聽說你以前一路殺到了獨孤女帝駕前,當時你啥感覺?”
魚颶洛仿佛從未在意過這種事情,就在梁塵以為她會耍賴揭過不提的時候,不料她淡淡說了句,“老婆娘。”
梁塵呆滯片刻,哈哈大笑。
要是那北狄女帝聽到這句話,還不得給氣死?
下樓時,梁塵還在心底偷著樂嗬,魚颶洛淡淡問了句,“你剛才偷偷在牆上抹了什麽字?”
梁塵停頓了一下,微微皺眉,平靜道“有些晦氣的東西,眼不見為淨。”
魚颶洛現下可沒什麽好耐心,“說!”
梁塵笑了笑,“南雁北歸,公子不歸了。”
魚颶洛扯了扯嘴角,留給他一個瀟灑背影,冷冷說了句,“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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