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但天氣卻依舊炎熱得如同盛夏。
    今天本該是個稀鬆尋常的日子，可反常的高溫好像預示著不尋常之事的到來。
    早上出門時，李青峰還擁有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家庭，但就是一個上午的時間，他的事業破敗了！
    然後又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年輕貌美的妻子卷走了家裏所有值錢的物件跑路。
    他早上出門時有多精神奕奕，那此刻黃昏歸來時便有多狼狽不堪。
    鄰居在他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將懷抱中的嬰兒放下，上前安慰幾句後，便關門離去。
    “爸爸。”一個沙啞的孩童聲從臥房門口傳來。
    李青峰抬頭看去，隻見五歲的兒子紅著眼睛定定望著他，哽咽道：“媽媽去哪裏了。”
    李青峰沒說話，向他招了招手。
    孩子立馬撒腿跑來，一把鑽進他懷中，雙手緊緊抱著他，生怕他也會突然離去。
    他才五歲，什麽都不懂。
    但他已經五歲，懂得很多別人以為他不懂的事。
    他知道，今後他就隻有爸爸跟妹妹了。
    “子衡，肚子餓不餓？”李青峰撫摸著孩子的腦袋問道，“爸爸給你煮點麵條吧。”
    李子衡仰起頭，看著疲憊的爸爸搖了搖頭：“爸爸，我不餓。”
    盡管肚子已經不爭氣的叫了幾聲，但就是不餓。
    不餓就不餓吧。
    李青峰沒拆穿他。
    因為他已心力交瘁，需要一點時間來緩和平複一下心情。
    他在沙發坐了一陣，大約半個小時左右，嬰兒床傳來一陣嘹亮的啼哭聲，所有疲憊皆在這一刹那轟然退卻，接下來便是一陣強顏歡笑的哄逗。
    等半歲大的女兒不哭了，又得去給她衝奶粉，喂奶，拍嗝，換尿布......
    明明生活已經轟塌，可他卻必須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隻因為在他的臂彎之下，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
    房子很快被法院收走，除了孩子的一些東西之外，其餘的全部不能帶走。
    他隻能帶著兩個孩子去曾經的朋友家裏借住，但對方給了他二百塊錢，讓他自己找個酒店先應付一下，因為這麽多人住一起確實不方便。
    這還算好的，有些朋友在得知他已經一無所有之後，生怕他今後會頹靡掙不了錢還不了債，就隻借了一百塊錢給他。
    美其名曰：“我現在手頭也不寬裕，就隻有這一百塊錢現金了，你先拿著，不用還了。”
    夜裏，父子三人住在六十元一晚的深巷小旅館裏，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有節奏的敲牆聲以及女人的呻吟聲，李青峰做了一個決定。
    帶著孩子們回老家！
    那兒有生養他的土地，還有至親的大哥以及叔伯們。
    他相信，隻要自己帶著孩子們回去老家，肯定能安穩下來，讓孩子們吃穿不愁。
    若是沒有兩個孩子，他自己大可在這繁華的都市裏找一分工作重新開始。
    但是，帶著兩個孩子，小的還隻有半歲，他根本沒辦法去工作。
    所以隻能回老家去！
    看著睡夢中的兩個孩子，他又十分慶幸。
    還好有兩個孩子，不然他可能就真的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
    為了這兩個孩子，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好好活下去。不說再回到當初的狀態，可怎麽著也得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
    回老家！
    這個念頭在心裏生出之後，就仿佛春天的雨水連綿不絕，很快滋潤他絕望幹涸的心田，希望的禾苗又從泥土裏鑽了回來。
    花了幾百塊錢，買了動車票，又轉乘大巴車，用了幾乎一天的時間，總算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
    剛從大巴車下來，便看到了等在路口的大哥。
    “大哥。”李青峰背著一個超大的旅行包，右手牽著兒子子衡，左手抱著女兒子瑜，看起來不僅風塵仆仆，甚至還有些落魄。
    明明出發之前已經整理了一番，可疲倦感還是籠罩著他整個人，無論他擠出怎樣燦爛的笑容，也掩蓋不了他的困頓。
    李青河看到馬路對麵極為狼狽的父子三人，心裏有些疑惑與不安。
    但想到弟弟已經在城裏安家多年，即便一無所有了，可至少還有城裏的一套房，那也絕對是他難以企及的，於是便熱情的迎上前：“你看你，帶著兩個孩子，還帶了這麽多東西，怎麽不讓我去縣城接你？”
    “我這不是怕麻煩你嘛。”李青峰把肩上沉甸甸的大背包脫下，交給大哥，自己則帶著兩個孩子上了藍色小汽車的後座。
    李青河把背包放好，快速上了駕駛座，才說道：“你就會說這種傻話，咱哥倆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兩人父母早些年去世了，就剩下他們兩兄弟。
    李青峰去城裏打拚，李青河則守著家裏的田地山林過日子。後來李青河先成了家，娶了現在的媳婦廖桂芳。
    當時李青峰的事業已經有了起色，聽說大哥結婚要買車，毫不猶豫的就給了大哥五萬塊錢。
    結婚兩年後，李青河又打算把父母以前蓋的小平房推倒重建，李青峰又給了他十五萬。
    李青峰笑了笑，讓子衡喊人。
    子衡在爸爸的現場教學下，朝著前麵開車的陌生男子糯糯的喊了一聲：“大伯。”
    “哎。”李青河從後視鏡看了看麵容憔悴的父子二人，以及繈褓裏的嬰兒，說道，“你總是說工作忙，都不知道帶孩子回來看看。孩子都不記得我了。”
    子衡剛出生的時候，李青河帶著老婆孩子去過城裏。
    但後來因為路途實在遙遠就沒再去過。
    半年前弟媳生了二胎，一家人也沒去。因為李青峰當時說等過年的時候會回來看看。
    可現在距離過年還有好長時間呢。李青河在心裏嘀咕一番，又忍不住從後視鏡看後麵的三人。
    李青峰抱著女兒，雙目一直看向車窗外。
    車窗外有由低到高的梯田，還有綿延起伏的群山，以及群山中翠色欲滴的樹木。
    小小的村道蜿蜒在山腰中，一側是山牆，一側是小河。
    河水嘩嘩，鳥兒喳喳，即便是入秋的十月，在這群山之中也看不到半點秋色。
    子衡第一次回來，趴在另一側的車窗，無比興奮的指著外頭的景色高呼：“爸爸，你看，好多鳥！”
    說著，就舉起右手，折彎無名指和小拇指，用合並的中指跟食指對準外頭低飛的鳥兒：“bia~bia~bia~啾~啊~”
    李青峰笑了。
    所有悲傷苦痛好似都隨著兒子的歡呼聲一起飄去了山的那頭，盡管有回音，但卻一層層的減弱了。
    “哇~”懷中的女兒忽然啼哭起來。
    李青峰趕忙將她豎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一側，搭在肩頭，輕撫她的後背，哄道：“哎呀，寶寶睡醒啦，不哭不哭啊，馬上到家了。”
    從山那頭回蕩的悲傷苦痛也在小女兒的啼哭聲中，隨著那些忽高忽低的鳥兒一同紮入林中，不見了蹤影。
    家鄉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不管你在外頭經曆了怎樣的波折苦難，隻要回到生養自己的家鄉，所有的傷痕淚水都會一點點褪去，所有的哀愁悔恨，也會一點點消失。
    從外麵路口到裏麵的村子約莫有三公裏遠，全程環山村道，中間沒有人家。
    李青河的新房子在村口，是一棟二層樓的小洋房，外觀裝飾得十分漂亮，不僅貼了米黃色的瓷磚，還搞了個花裏胡哨的拱門，以及屋頂上還有個尖頂。
    在一眾能簡則簡的裸紅磚水泥樓中，他家可謂是鶴立雞群。
    下車進了門，便看到了李青河的媳婦廖桂芳，還有他們八歲的兒子李浩奇。
    李浩奇倒是記得這個住在城裏的叔叔，隻是沒想到，當初的那個小娃娃如今居然長這麽大了。
    他好奇的看著五歲的子衡。
    子衡雖然是男孩子，但總是被人誤以為是女孩子。
    他不僅皮膚白皙，而且鵝蛋臉，還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雙眼皮的大眼睛，以及一個秀氣挺拔的鼻子，和一個櫻桃小嘴。
    “妹妹，你吃蘋果嗎？”李浩奇遞給子衡一個紅黃相間的大蘋果。
    看著誘人的蘋果，子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畢竟人家可不是妹妹。
    李青河放下行李，笑罵道：“你個傻逼，什麽妹妹，是弟弟。那個小的才是妹妹。”
    廖桂芳也接過了李青峰懷裏的嬰兒，笑道：“哎呦，妹妹可真漂亮啊，以後長大了，肯定比哥哥還漂亮。”
    子衡不同意了：“我最漂亮！”
    一屋子人哄笑起來。
    回到老家，李青峰繃緊的神經總算有所鬆懈。
    隻是這份鬆懈並未持續多久
    晚飯時，李青河開口問道：“青峰，這次回家打算住多久？”
    李青峰一手抱女兒，一手給子衡夾菜。
    子衡已經好幾天沒吃過好吃的食物，一看到雞肉就跟惡狗撲食似的吃得十分潦草。
    “不知道。”李青峰垂下頭看女兒，避開了大哥大嫂的目光。
    “那你老婆怎麽沒跟你們一起回來？”廖桂芳從桌底下踢了一腳李青河，李青河便又問了這麽一句。
    這一句話讓子衡放慢了咀嚼的動作。
    李青峰則皺起眉頭，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哥，嫂子，我這次回來可能不走了。我工作沒了，房子也沒了，至於孩子媽......”
    說到這裏便停頓下來，看了一眼兒子，繼續說道：“總之，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房子車子存款都沒了，身上總共兩百塊錢不到......”
    “啊？”話還沒說完，廖桂芳便叫了一聲，“怎麽會這樣？青峰，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以後要在村裏長久住下去？”
    李青河的笑容也僵住了。
    在外麵路邊看到父子三人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當時還想著，他們至少在城裏有套房子，即便遇上什麽事也比自己強。
    可現在聽到李青峰的話，他仿佛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青峰原本打算緩和兩天再說這些糟心事，但想到眼前的人畢竟是自己的親哥親嫂，即便自己真落難了，料想他們不會嫌棄自己，於是就把實情說了出來，
    讓他沒想到的是，原本其樂融融的氛圍忽然就下降了溫度，三個大人誰也沒再說話。
    大約是山裏的風刮過山澗，讓整個村子都跟著冷了下來。
    原本剛進屋時廖桂芳說過要讓父子三人住到樓上最明亮的房間去。
    但晚飯後，李青峰幫兩個孩子洗好澡，打算帶兩個孩子去樓上睡覺時，廖桂芳卻說樓上床鋪還沒鋪好，讓他們父子三人住在一樓西北角的房間裏。
    那是整棟樓裏最陰暗的房間，僅有的一個窗戶被鄰居家高高的圍牆擋住，隻有微弱的光線拐著彎投入。
    李青峰沒說什麽，抱著女兒進去了。
    子衡跟在爸爸身後，有些害怕的看著堆滿雜物的房間。
    那些橫七豎八的東西好似一個個虎視眈眈的怪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盯著他看。
    尤其是光線微弱的燈泡還一閃一閃的，那些怪獸也跟著若隱若現的動了起來。
    “爸爸！”他急忙拉著爸爸的手，豆大的淚珠一下子就蓄滿了眼眶。
    “沒事。”李青峰放下女兒，轉身又抱起兒子，將他也抱到了床上坐著，“你看著妹妹好嗎？爸爸去洗澡，洗完澡就給你講故事。”
    淚水嘩啦啦的掉了下來，子衡哽咽了：“爸爸，我怕。”
    “不怕。”李青峰按著兒子的肩膀，鼓勵道，“要勇敢一點，不然妹妹也會跟著你害怕。”
    子衡垂下眼眸，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李青峰這才放心的去洗澡。
    然而，等他從院子裏的衛生間洗好澡出來，卻一下子就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哭聲。
    他趕緊跑進屋裏：“李子衡，怎麽了？”
    原本坐在沙發上的李青河跟廖桂芳這才裝模作樣的站起來，跟著他走到房間門口看了看。
    子衡已經哭得淚流滿麵，卻還是躺在床上，用臂彎抱著妹妹。
    看到爸爸進來，才猛的坐起身，用沙啞的聲音喊道：“爸爸，我怕。”
    李青峰急忙上前，一手抱起女兒，另一手再把兒子攬入懷中，責備道：“怕什麽？爸爸不是跟你說了一下子就會回來嗎？”
    說罷，心裏又自責起來。
    因為已經好幾天沒好好洗過澡，所以剛才洗澡的時間久了點。
    本來他以為，即便孩子真的哭了，大哥跟嫂子應該會幫自己抱一下哄一下。
    可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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