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2章 酒入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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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陽縣的傍晚,總帶著一絲鹹濕的海風與揮之不去的壓抑。
夕陽的餘暉勉強穿透低垂的暮靄,將這座淪陷城池的剪影拉得老長,仿佛也沾染了時代的沉重。
華燈初上,位於城東的“蓬萊春”酒館便成了特定人群的避世之所,或者說,是另一個不見硝煙的戰場。
這裏是海陽城頂尖的銷金窟,出入其間者,非富即貴,更多則是在日偽政權中任職的各色人物。
琥珀色的燈光、隱約的留聲機唱片聲,試圖粉飾太平,卻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警惕與算計。
苗人龍提前到了,點了包廂坐下。
下班之後,他沒回家換衣服,他不知道怎麽麵對陳慧香,所以等辦公室的人都走了,他又在辦公室逗留了一會,估算著藍仕林已經回家換了衣服,差不多要向酒館的時候,他才走出辦公室,到了酒館。
在包廂中坐下,窗外,日本憲兵隊的摩托車偶爾呼嘯而過,刺耳的引擎聲撕裂短暫的寧靜。
他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紅木桌麵,目光雖落在窗外,心神卻早已不知飄向何方。
服務生恭敬地遞上菜單,他看也未看,隻揮揮手,示意待另一位客人到了再點。
不多時,藍仕林的身影出現在包廂門口。
作為苗人龍少數還能交心的朋友,他深知對方近況的窘迫與內心的煎熬。
“人龍,久等了。”
藍仕林落座,語氣平和,試圖衝淡些許凝滯的氣氛。
苗人龍這才回過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仕林,你來了。”
他抬手招來服務生,迅速點了幾個小菜,要了一壺烈性的高粱酒。
酒菜上得很快。
苗人龍幾乎未動筷子,便自斟自飲起來。
酒液灼喉,卻似乎能暫時麻痹那噬心的痛楚。
幾杯下肚,他原本蒼白的臉頰泛起紅潮,眼神也開始迷離、渙散。
“慢點喝,”藍仕林按住他再次伸向酒壺的手,憂心道,“空腹飲酒,最是傷身。”
苗人龍猛地抽回手,仰頭又是一杯,他重重放下酒杯,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引得隔壁包廂傳來幾聲不滿的咳嗽。
他渾然不覺,或者說已無力顧及,隻是將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藍仕林,聲音沙啞而顫抖:
“仕林……我……我懷疑慧香……她昨天……怕是已經……”
話語在此哽住,那個他無法承受的詞語,如同魚刺般卡在喉頭,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才從齒縫間擠出:
“她怕是已經……跟那個肖一行……相好了”
盡管藍仕林對陳慧香與肖一行之間的流言有所耳聞,也親眼所見,甚至預感到苗人龍終將麵對此事,但親耳聽到好友以如此痛苦的方式說出,他的心還是猛地一沉。
他沉默片刻,斟酌著用詞,說道:
“人龍,別聽信外界的風言風語,慧香她並非毫無主見之人。你們同窗多年,又同居多時,感情基礎深厚,豈是旁人輕易能夠動搖的?或許其中另有隱情,或是肖一行故意散布謠言,意在激怒你。”
這番勸慰,藍仕林自己說來都覺底氣不足。
“感情基礎?”苗人龍喃喃重複,隨即發出一聲淒涼的苦笑,笑聲中帶著濃濃的自嘲與絕望,“仕林,你知道我為她付出了什麽嗎?”
他不等藍仕林回答,仿佛積壓已久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發口,傾訴的欲望如岩漿般奔湧,說道:
“為了她,我背棄了家訓,不顧父親以死相逼,加入了這千夫所指的偽政府,成了人人唾罵的‘漢奸’!為了她,我父親,那個最重氣節的老人,當著族人的麵,將我逐出家門,親口斷絕了父子關係!祠堂裏,再沒有我苗人龍的牌位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引得藍仕林不得不連連示意他壓低聲音。
苗人龍豁出去了,壓著嗓子,但話語中的悲憤絲毫未減,繼續說道:
“外人都說我苗人龍攀附她陳家權勢,是看中了她父親的地位。哈哈…權勢?我苗家雖非鍾鳴鼎食之家,卻也世代清白,詩書傳禮!我何曾真正在乎過那些!我在乎的,自始至終,隻有陳慧香這個人!這個……這個我愛了整整八年的女人!”
八年的光陰,從青澀到成熟,從家國無恙到山河破碎,他的世界裏,陳慧香始終是那抹最亮的光。
然而,這光如今卻可能照向了別處。
“可她呢?她是怎麽對我的?”苗人龍的聲音帶上了哽咽,“她竟如此對我!”
藍仕林心中歎息,他知道苗人龍用情至深,也知其處境艱難——失去了家族依托,在偽政府中地位尷尬,如今若再失去感情寄托,這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他隻能繼續勸道:
“事未查明,不宜早下定論。或許隻是誤會,等酒醒了,我陪你去找慧香問個清楚。”
然而,此時的苗人龍已被酒精和猜忌吞噬了理智,任何勸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是一味地搖頭,不停地灌酒,仿佛要將自己溺斃在這杯盞之中。
又飲數杯,苗人龍感到小腹墜脹,內急難忍,他搖晃著站起身,腳步虛浮,說道:
“我,我去趟茅房……”
藍仕林見他醉意深沉,擔心他獨自行動出事,尤其在這龍蛇混雜之地,便也起身說道:
“我陪你一同去。”
“不必!”苗人龍斷然拒絕,帶著醉漢特有的固執,“我還沒醉到那個地步!認得路!”
說著,他推開藍仕林攙扶的手,踉蹌著走出了包廂。
走廊裏燈光昏暗,彌漫著煙酒與脂粉混合的怪異氣味。
苗人龍扶著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記憶中後院茅房的方向走去。
經過一個虛掩著門的包廂時,裏麵傳來的談笑聲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他的耳膜,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那是一個他刻骨銘心的聲音——肖一行。
他鬼使神差地放慢腳步,貼近門縫。
隻聽肖一行正以一種誌得意滿、充滿炫耀的語調說道:
“嘿嘿嘿,昨天我終於得償所願,得到我想了多年的女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