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章 不露相思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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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盤上來,是羊排。
她剛還想著要將土豆分給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個架勢,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嗎?還是,食物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服務生謹慎詢問。
沈奚搖頭,默然了一會,帶著鼻音說:“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們的食物很好。”
她低頭,吃一會,停一會。
她設想,自己和傅侗文對調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樣子,他掉頭走了,自己應該會哭。換位來看,她不會那麽講道理。
一份豐盛的沙拉,被放到手邊。她沒點過。
“先生說,你一個通宵都沒有休息,需要這個。”服務生笑著說,留下一張信紙,摺好的。他那張臉上的神情隻差直接說:誰說中國人不懂羅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壓在信紙一角,揭開,字洋洋灑灑的,不就著格子來,竟寫了半張紙。
央央,
給你講個《伊索寓言》裏的故事: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又在他們每個人脖子上掛了兩隻口袋,一隻裝別人的缺點,另一隻裝自己的。他把那隻裝別人缺點的口袋掛在胸前,另一隻放到背後。人們總能很快看到別人的缺點,卻忽視了自己的。
抱歉,讓你看到我背後的口袋。這個有很多缺點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後東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顧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過難關。當然,房裏也有一個病人在等著你。
侗文。
原來他也能寫出長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務生推開了窗,薄紗的窗簾一下子就被風吸了出去。他對沈奚笑笑,又說這也還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點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開來,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個幹淨,擦擦嘴,扔下桌布,腳步匆匆離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後是他。
病人的房間裏,隻有仁濟的兩個醫生在。
沈奚進去時,英國人在說去年耶穌誕節戰線上的那場球賽,他也去了前線,說著就摸出個銅煙盒,上頭有浮雕,打開來是整排香煙和一張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給每一個前線士兵的耶穌誕節禮物。沈奚湊著看了兩眼,那人便要送給她,弄得她很窘。
英國人見沈奚不肯收,又摸出個同樣的來,告訴她,這東西他收了三個,送給沈奚也是留個紀念:“你去仁濟,用這個做名片給我。”
沈奚笑,這人還真是執著,反複提到的都是仁濟。就這樣,她再回頭等艙時,手上多了個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頭等艙那層,隻有譚慶項突兀地坐在走廊裏。他手指夾了個紙煙,在一口口抽著,動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兩人對視。
沈奚指走廊盡頭的窗。
譚慶項猜到她是想單獨談。於是將椅子抵上門,跟她去了那頭。
譚慶項見到她手裏握著的香煙盒,笑著說:“借我看一看。”
這一開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話也被他堵在了喉嚨口,譚先生還是個老實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頭。
她將那個銅煙盒遞給譚慶項:“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銅煙盒打開,譚慶項看到公主照片,笑著端詳了會兒:“並不怎麽美。”
“可這是公主。”
“我們中國人不太信血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笑一笑,合上,還給她,“英國人倒是真的,見到公主王子都會熱淚盈眶。”
略微停了會,譚慶項切入正題:“他這病,不發還好,發了就要及時處理,是真的會死。就連我的教授也沒有能醫治的法子,他已經站在了心髒學的頂端。”
一個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後每天都給他檢查。”她發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讓我輕鬆兩天,談談戀愛,”譚醫生佯裝控訴,“跟著她,我連談戀愛的事業都荒廢了。”
“你為什麽會願意做他的私人醫生?”沈奚好奇。
一個美英留學過的醫學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熱愛自己的祖國,歸國了,也能像那兩個仁濟的醫生,在最好的醫院任職。私人醫生更像是資本的奴隸。
譚慶項不屑:“你以為我樂意?”
“……我看你挺樂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來:“跟著他呢,不是因為他是個富家少爺,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負,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資本,比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犧牲自己的誌向。”
譚慶項又給她講了一個朋友。
“宋先生被暗殺的事,你在紐約聽過嗎?”他問。
“嗯。”
“他叫楊篤生,和宋先生謀劃過起義。他是個天才,會自製炸彈,陳獨秀、蔡元培都是跟著他學的造炸彈,”譚慶項笑,“他設局暗殺過慈溪和攝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遊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將她額頭汗抹去時,說的那兩個字:很多。
傅侗文也殺過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劊子手嗎?並不是,他是個讀書人。可家國受難,個人誌向都要放下了,”譚慶項雙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說過,你有你濟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帶你回國。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羨慕你,沈奚,你還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運。
譚慶項守著傅侗文,也是徹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話,將人交給她,拿了煙灰盤離開。
至於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態度就很明確,還是那個有少爺脾氣的男人,說定的事,從不準人爭辯。他既不回頭,他譚慶項也隻能陪著走下去。
隻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見天日。
沈奚進了屋,壁燈開著,他人睡著了。
窗簾被吸到玻璃上,這裏也開著窗。她想關窗,或是想挪個椅子過來,坐在床邊守著他,都怕弄出動靜來……最後隻是將裙子提起來,人坐到了床邊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幾本書,是他放的,他有把書放到地毯上的習慣。好像是怕擺在床頭,會擋到光線。
沈奚無所事事,盯著身前的櫃子。這木頭顏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頭上方,有人說。
他醒了,頭枕著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燈光從頭頂落下來。
他的臉在黑影裏,她的臉也在暗處,兩人中間隔著光,這讓她想起在紐約遇到停電,婉風為情調點了一排蠟燭。一排小小的火焰,搖曳生姿。
“這船的室內,都比對著凡爾賽宮做的,很不錯,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從地毯上起來,坐去床邊。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測他是懶得動,於是將棉被拉高了,給他蓋多一些。棉被剛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來:“三哥問你幾句。”
他忽發談興,她也隻能順著點頭:“好啊,你問。”
“那天,在煙館死的是你父親的學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雖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隻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後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麽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禦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裏?想翻案都沒機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一霎眼前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髒的人——
雖然最後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麵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裏到外全幹淨了,沒有不好的東西。”
隻要去學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著,“一個閑談,that\'s all。”
除了專業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閑談。倉促回來,她並不後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曆證明,該怎麽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閑心,去摸她頭發上的銀色的小發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送你個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凶了再塞顆糖。這種當我才不上,沒這麽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說:“是嗎?以後都不會凶你。”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
沈奚被他帶進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裏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發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於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隻當我不在。”
一個大活人,在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如何不在。手裏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笑著,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後。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抱著她,一手去在水裏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隻手從她脖頸後頭,將長發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發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廓。
“腰彎下去。”他說。
沈奚昏沉沉地彎腰,被他撥了頭發到水麵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給她洗頭發,毛巾過了幾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隻有在家時,才有下人給洗頭發,那給她洗頭的老媽子很會哼曲兒,從沒重過樣。木盆子,幾桶熱水,幾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潑出去的洗頭水還帶著熱氣,從石板上冒上來。
天冷點,下人還會給她手裏先塞個暖手的銅爐……
盡在眼前的是熱水,發絲在裏頭飄著,她渾身都冒了汗。
“你頭發,是我見過女孩子裏,最多的。”
“見過很多嗎?”
“見過而已,不要發散你的思維。”他笑。
“方才,譚先生和我說起你們的朋友,楊先生。”她記起這個人。
“篤生?”傅侗文笑。
“對,”她偏頭笑說,“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著她的長發,學了個樣子,不得要領,裝模作樣地揉了會兒,將她的脖頸按下去:“來,開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頭發上的泡沫,將毛巾過了水,擦過她的頭發。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國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說。
怎麽會……
“那時黃花崗起義失敗,他看不到前路,尋不到報國的方法,把存款捐給革命後,走了絕路,”他說,“再堅持幾個月,就會不一樣。”
隻差幾個月而已。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他痛處,暗暗埋怨著自己,不再吭聲。
“我看幹淨了。”傅侗文檢查自己的傑作。
他瞧她脖子後頭,還有一塊白沫子,用拇指拭幹淨,埋頭下去,親到她那裏。
沈奚撐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從身後繞到前頭,摟住了。
這下,這真在摟抱著。
兩個人,擠在洗手間裏,滿屋子的水汽,地板上也都是水,他長褲褲腳也濕著。
“昨夜你一走,我想,這女孩子是個心腸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聲說。
“對不起。”她還不會談戀愛,回頭想想,這樣甩下身處危機的男朋友是不應該。
他笑,搖頭。
拋下他的這個女孩子,困住了他的心。
洗手間的門開著,外邊靜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開關,啪嗒一聲輕響,燈火滅了。遙遙的,隻能見到壁燈的光,依稀從臥室的方向過來。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長發上,再過去,是她的耳垂和鼻梁,沈奚微微呼吸著,壓抑著,又是昏天黑地被淹沒的窒息感。
從鏡子裏,看到他在親自己的嘴唇。
“以後三哥買幢洋房,就這樣伺候你,”他說,“去山東。”
那地方之前被德國人占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裏。他這麽說,有了無窮無盡的意思。
有國,有家,有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