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三章 浮生四重恩(4)

字數:8820   加入書籤

A+A-




    手機閱讀更精彩,手機直接訪問 c

    沈奚來不及追下樓,站在樓梯當中,透過門邊的窗戶,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閃而過。隨之而去的,還有形影不離跟隨他的幾個男人。沈奚摸黑下樓,進廚房間,虛掩了門,才打開了壁燈。水池子的銀色鋁盆裏堆著昨夜的碗筷,萬安平日裏是不會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為要給六小姐騰出一樓客廳的沙發,準備臨時床鋪,才會堆積在這裏。

    沈奚算著時間,萬安也該醒了。

    於是她將銅壺灌入冷水,打開煤氣,燒燙碗筷的開水。火苗舔著銅壺底,煙火氣升騰在心間,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葉擁擠在玻璃前,輕搖晃著。是晨風。

    “沈小姐?”萬安披著小褂子,在門邊打著哈欠,因為熱,少年還光著膀子,“是你餓了,還是三爺餓了?這兒也沒吃的了,我去外頭給你們買吧?就是不大幹淨……駱駝混沌和排骨年糕,可以嗎?”

    小小年紀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養成老媽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說到最後,才瞧見沈奚笑眯眯地,捏著昨日剩在廚房裏的胭脂鴨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著他笑。

    “哎呦,您怎麽吃這個啊,”萬安愁眉苦臉,奪下來,“夏日裏隔日的東西,不能吃,我是留著給自己解饞的。”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聲逗他。

    萬安胸悶:“一個三爺就夠讓人操心的了,”輕歎,再嘟囔,“您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沈奚一個勁兒笑。

    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緒感染過,心境大好。

    “萬安啊,你原名叫什麽?”她喜好用這個逗他。

    “您別問了,這輩子您也不會知道的,”萬安打著哈欠說,“我就叫萬安,願我家三爺萬事平安。”

    天從鴉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還沒回來。

    譚慶項先醒了,廚房裏萬安成了打下手的,給他遞遞拿拿,沈奚無事可做,搬了個小板凳,抄了窗邊的一本書到藤架下,托腮候著。公寓裏隨處可見的書,尤其是一樓客廳裏,堆滿了書籍和各國報紙,窗台上這本是工程學的雜誌。翻開十幾頁,見一枚書簽,手寫著“顧家老六,工程學”。顧義仁?他提到過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確實他也是工程學出身。

    當初傅侗文也看醫學雜誌,說是因為四弟學醫……手裏的這本書,應該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學生是同樣專業的,才用鋼筆在書簽上如此標注吧。

    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她始終知道。

    眼前,是一雙熟悉的皮鞋和西褲褲腿。

    沈奚故意不抬頭,彎腰,扯他的褲角:“出去時下雨了吧?萬安又要說你糟蹋好褲子了。”

    傅侗文一手將她拉起來,把那本書丟去窗台上:“雨倒是沒下,被鄰居潑了一身的水。”

    “這麽慘?”她笑。

    瞧見他單手抱著兩個紙包,鼓囊囊的。

    “上樓再說。”他道。

    傅侗文拉她的手,徑自走入,對廚房裏的人丟下句話:“把手都洗幹淨了,一會我叫你們,即刻上來。”

    “你不吃早飯了啊?”譚慶項儼然從私人醫生轉職成了私人管家。

    “先辦正事。”他說。

    窗邊上垂掛著竹簾子,還沒顧上卷起來,陽光穿過竹簾投到地板上,是細密的白金色的線網。他踩著反光的地板,到書桌旁。

    拆開第一個紙包,是全新的毛筆和硯台:“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搖頭,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幾滴清水在硯台上,為他慢慢研。

    傅侗文鮮少用毛筆,或是他用在少年時,而她無緣一見。所以同樣的,他也從未見她研墨,不免多看了會兒。

    “好了。”她放下硯,反剪了手在背後,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寫什麽。

    傅侗文難得說話還要醞釀,對她招招手:“離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個名聲不好的人,連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操辦什麽。”他撕開第二個紙包,裏頭放著個長柄狀圓紙筒,紙筒側麵是“良緣永締”。

    這是——

    他有打開一疊幾份的絹紙,每一份上邊都有不同的圖畫。有四周繪著祥雲龍紋的,有繪著桃花和枝頭喜鵲的,還有繪著鴛鴦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畫下有畫師的印章。

    “這是最好的幾份婚書紙了,作畫也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先生,”傅侗文低聲說,“心裏急,也挑不好,隻好樣樣買一份,你看你喜歡什麽,我們就用什麽。”

    她沒見過,可也猜出這是婚書。

    晨風打竹簾,一晃一晃的,光線變換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幹了。”他看幹涸的硯台。

    沈奚機械地眨了眨眼,雖說他早說要訂婚,可因為他父親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她不肯聽他的話,在家裏擺酒,宴客宣布。結婚的事反倒是他這個風流少爺比她急切,而今,今日還是這樣,急火火地買了這些東西回來。

    她耳邊聲音嗡嗡的,覺得自己失去了聽力似的,遠遠近近,樓上樓下,都鬧得很。

    熙來攘往的霞飛路上,電車當當地響。

    “這半月發生不少的事,”他說,“三哥年紀也不小了,再經不起日月蹉跎。”

    竹簾尾端被風吹得,一下下拍打著窗台,像踩著她心跳的節拍。

    “宛央,我是真心愛你的。”他說。

    他低聲又說:“今日是,以後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讓她雙眼和自己相對。在這寂靜的一霎裏,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蒼白的日光裏,爆竹聲響連四壁,蓋住了他的心聲,白煙彌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戀。

    虛度的光陰,人一生經得起幾載。

    “你不要以為我還醉著,再喝也醉不到這個時辰,”他輕聲道,“還是這裏的婚書樣式都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再出去買。”

    她搖頭,淚水晃到眼眶裏,突然就笑了:“喜歡,我都喜歡……你買的都喜歡。”

    方才哽了喉嚨,說不出話。

    這一旦開口能說了,反反複複都在重複著“喜歡”。

    “這便好。”他說。

    “我倒不怕多寫幾份,”傅侗文心下鬆快了,“隻怕證婚人要多簽幾個名字。你也曉得慶項那張嘴是惹不起的,你讓他多簽幾次,他能拿這件事說你一輩子,”他看門口,“是不是?我們的證婚人?”

    “誒,這時候我最好說話,”倚靠在門邊上的譚慶項,絲毫沒有偷聽的愧疚,反而大大方方給沈奚支招說,“你讓他多寫幾張,傅三的字也是有名的,隻是沒人求得起。婚書不是一式兩份嗎?多給我證婚人一張,我以後落魄了,也能叫個好價。”

    “三爺,萬安給你們研墨。”萬安挽起自個的衣袖,開始幹活。

    沈奚根本沒留意,譚慶項、萬安和培德是何時上來的。

    但看他們的笑意,該是聽到不少。

    傅侗文把她攬到身旁:“挑你最喜歡的。”

    沈奚翻來看去,最後把兩份的□□燕抽出,望一眼他,好似拿不準主意,還想要他一個點頭。“就這個,”他說,親自鋪在桌上,“你再挑下去,我就準備去買紅紙寫了。”

    他高興時就喜歡逗她,一句跟著一句。

    沈奚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攪著自己的手指,凝眸,看他落筆:

    沈宛央,傅侗文

    竟然是先她的名字……這是入贅的規矩吧?她不確定地看他。傅侗文沒覺任何不妥,繼續寫:簽訂終身,締結白頭之約。

    她簡直心跳都停了,屋裏的鍾擺也好似停了。

    墨黑的毛筆尖,懸在婚書上,他忽然問:“還想寫什麽?”

    沒有調侃,沒有逗趣,難得一本正經征詢她的意見。

    傅侗文作勢把毛筆給她,沈奚輕推回去,小聲說:“我的字和你差遠了。”

    十一歲後都沒用過毛筆,如何能寫。

    “你再想想,還是要想出一句,這婚書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他說。

    這是為難她。她的古文學也沒他好啊。

    沈奚躊躇著,旁觀的譚慶項笑著說:“你們兩個的婚書,你怕什麽啊?”

    “我古文學不好。”她坦白。

    “我才不好呢,小時候學得勉強,後來出國留洋回來,全靠跟著侗文學說話,在琉璃廠舊書攤上找書看學句子。”譚慶項安慰她。

    她也差不多,沒機會學。

    沈奚想了會兒,掂量著,詢問他:“山河無恙,這句好嗎?”

    這是他的心願,寫在婚書上是個紀念。

    傅侗文曲指,敲著她的前額說:“好。”

    於是他落筆,正文收尾,是寫的:

    願使,山河無恙,百年永偕。

    他在寫完這一份後,偏過頭,對著她笑:“寫得好嗎?”

    沈奚難見的忸怩,輕“嗯”了聲,看他笑得仿佛是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夜……若在桌旁擺上兩根紅燭,就隻差掀蓋頭,鴛床同夢了。

    傅侗文拿起相同的空白婚書,照抄了一份。

    他先落自己的名字,輪到沈奚,她緊張地攥著筆杆,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仔仔細細寫了沈宛央,這個陌生的名字是父母所賜,她十餘年沒用過它落款。

    “這回真是三少奶奶了。”他耳語。

    他隨後將筆遞給譚慶項:“證婚人來。”

    “可算輪到我了,”譚慶項接過毛筆,揮毫潑墨的架勢,沾了墨說,“沈奚你別怕,我雖古文學不好,可這名字還是認真練過的。”

    譚慶項笑吟吟寫完。

    “萬安,你來。”

    “啊?”在一旁偷偷抹眼淚的萬安犯了傻,“來什麽,三爺?要拿出去裝裱嗎?”

    “證婚人兩個,你來做另一個。”

    “使不得,三爺,這可使不得。”

    “三爺說可以,你就照辦。”傅侗文拉起他的右手,毛筆塞給他。

    萬安猜想傅侗文是在拿自己逗樂,可當他把空著的那個位置指出來,還親自將兩份婚書攤到他麵前,像個書童似的伺候著,磨了墨,才發現傅侗文在當真。他抖著手,低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布鞋上,從小跟著傅侗文,他曉得,三爺對自己人是極重情義的……對他好的,他加倍還回去,可畢竟是少爺的婚書,哪裏輪得到他一個小廝落筆。

    哭了會,傅侗文實在等不及,威脅著催促說:“三爺能讓沈小姐點頭,很是不容易,你若要再耽擱,沈小姐不耐煩了,到時——”

    “沈小姐,你可不能反悔啊,”萬安手背抹眼淚,急吼吼著說,“三爺對你的真心,我們全看在眼裏,三爺可受不起您再走了。”

    沈奚啞口無言,埋怨地用手肘撞他的腰,掏出手帕給萬安擦眼淚:“你給證了婚,我就不走了,譚先生是沒這個麵子的。”

    “你瞧你這沒良心的。”譚慶項笑起來。

    萬安的字是打小和傅侗文學的,並不差,可還是擔心自己錯寫,在一旁的報紙上練了幾遍,鄭重其事地把傅萬安落在最後的證婚人位置。

    培德不曉得這是什麽,以為每個人都要在上邊簽名字,正等著輪到她,還特地把自己的長發挽到腦後,穩穩地紮了一個圓髻,結果發現傅侗文已經拿了婚書去風幹。等譚慶項給她德語解釋這是婚書時,她驚呼一聲,雙手捂住口,立刻抓著沈奚的手,不斷去親吻她的左右臉頰。沈奚在培德的熱情裏,回吻她的麵頰:“謝謝。”

    傅侗文讓譚慶項去打電話,請他們在上海的幾個朋友來,準備今晚的家宴。

    在大家的歡聲笑語裏,六小姐上樓,被告知今夜是傅侗文和沈奚的喜宴,傅清和憔悴的雙眼閃現出了喜悅的光,她快步上前,忽然就握住了沈奚的雙手,眼淚湧出來:“嫂子。”

    話哽了許久,她再拉住傅侗文的手:“三哥,恭喜你。”

    “是該恭喜的,”傅侗文笑道,“你三哥總算是有家室了。”

    傅清和盯著沈奚的臉,百感交集,當年沈奚嫁到傅家,隻有她一個人悄悄去看這位“嫂子”,也因為是聽說了關於那樁親事的市井傳聞。那時她聽母親閑聊,小小年紀懂得不多,隻猜想沈奚是紅顏禍水,會害了家中最風流的三哥。

    昨夜他們在說,是沈奚救了五哥,又看出三哥對她的眷戀。

    今日……

    “嫂子,”六小姐說,“當年我年紀小,我的話……”

    沈奚心領神會:“嗯,眼下能說實話了。你三哥沒殺過我丈夫,我也不是寡婦,”她望一眼傅侗文,逗趣說,“不過他讓我嫁過去,是不是為了能日日和我見麵,這就要問他了。”

    “自然是,”傅侗文接話道:“我給你寫的‘一見成歡’,可都是真的。”

    “那時候明明還沒有。”她辯解。

    “難說,我這個人的心事,尋常人是看不透的。”他笑答。

    眾人笑。

    喜事臨門,公寓熱鬧著,都開始準備晚上的家宴。

    譚慶項和培德去虹口菜場,萬安喚門外的下人們進公寓,大夥想辦法把在天台存放的大桌子搬下去,六小姐無視可做,竟也學萬安整理著房間。

    大家都在可以給兩位新人留空間獨處。

    沈奚在窗邊守著風幹的婚書。傅侗文的字氣韻飄逸,隻是約束在婚書裏,行筆被規矩了。

    傅侗文雙臂撐在她兩側,把她圈在書桌旁。

    “你寫在牆上的字,沒機會看到好可惜。”她遺憾著說。

    耳後被他嗬得癢,一個勁兒地躲。

    他道:“我是悔不當初,留了這個把柄給你。你想看,寫給你就是。”

    沈奚癢得不行,笑著用手捂耳朵,想擋開他嗬的熱氣。傅侗文的唇落到她的手指上,仔細親著,熱氣很快掠到頸窩裏:“三哥人都是你的了,字還不好說嗎?”

    &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