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六十八章 青山依舊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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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他常命人在後花園亭子裏搭出一個又一個戲台,簷前全掛珠燈,紗羅綢緞作簾幕……客未至,燈是不許點的。客至,燈火齊明,那等風光,不可殫述。

    方才他因為想到了這件事,把窗簾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陽落山,等她回家再撳亮燈。

    可惜沈奚歸家太早。

    “你沒回來前,戲聽著也沒滋味兒,”他輕聲說,鼻尖從她前額滑下去,聞她身上的香氣,這是胭脂水粉,中國女孩子才有的香氣,“你一回來,就大不同了。”

    他親吻她,品她唇齒間的咖啡香。

    “嗯,是牛奶咖啡,”他評價道,“我這些日子隻能喝水,沒什麽意思。”

    傅侗文偏頭,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點燈伺候的三少爺。

    沈奚和他對視。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這世上她再沒有親人了。在她身上,戲裏的橋段輪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後還要經曆情人分離。

    山河無恙,隻會是個美好寄願,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難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嗎?

    沈奚剛和陳藺觀碰了麵,低落情緒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響他這個病人的心情。她避開傅侗文的臉,看到矮幾上攤開的報紙:“別再看報紙了,對你病情沒什麽好處。”

    “好,”他聽話地把報紙合上,“你說不看,便不看。”

    “要真能我說什麽,你就聽什麽……”

    也不至到今日。

    他告饒說:“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裏苦等。這剛一露麵,就不要再教訓三哥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報紙拿走。

    “去讓慶項準備吧,”傅侗文靠回沙椅背,“總長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飯。”

    “你和譚先生說過了嗎?”

    “不敢說,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氣大得很。”他自嘲。

    還不是因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著一摞報紙,向外走。

    “不止兩個人來,至少四五人。還有,夫人喜歡熏香腸和生牡蠣。”他補充說。

    “不吃中餐嗎?”她回頭問,“我以為他們許久沒回國,會想要吃。”

    “夫人為哄大家開心,在領事館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給他們換換口味。”

    他們到法國後,雇了一個法國女人幫收拾屋子,偶爾也會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天後,客人準時登門。除了總長和夫人意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駐外公使。沈奚在一月歡迎宴見過他們,那天飯桌上,人人麵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幾歲,仍是禮貌紳士地帶來了禮物,和主人客套敘舊,但眼睛背後再無笑意。

    晚飯安排了三小時,不到半小時,除了總長和夫人,餘下人都告辭而歸。

    餐桌上,新鮮的牡蠣在燭光裏,浮著水光。

    沒人有胃口吃它們。

    “我去了數份電報給國內,卻沒回電。”總長說。

    大國之間達成一致,要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給日本人。

    中國沒資格討論,也沒資格反對。

    代表團第一時間就把會議結果告知國內政府。

    可簽合約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北洋政府始終是一副推諉的姿態,不做任何決定。

    於是,代表團成了眾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們懷揣著一雪前恥的目的,在旅途中曆經磨難,到巴黎後艱難斡旋,談判至今……卻在最後被拋棄了,成為了一枚棄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約上簽字,就是代表團的責任,愧對國民;若是不簽,也是代表團的責任,得罪與會大國。

    “這字,不能再簽了……不能再簽了。”總長長歎。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隻是一個商人,無權評論。

    他用銀子叉子撥弄著白餐盤裏的半塊麵包。

    沈奚裝著沒留神聽的樣子。燭光下,她看到夫人擱在餐桌邊沿的手泛著青,血管突兀,十分蒼老。在此時,她才意識到夫人已是六十五歲的高齡,卻還在跟著她的丈夫四處奔走……

    窗外,漸起吵鬧聲。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

    她走到客廳裏,譚慶項也在。

    “是留法學生,有上百人,”譚慶項快地說,“他們不是一直在駐法領事館前抗議嗎?怎麽找到這兒的?”

    “總長的車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說。

    “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給領事館打個電話,讓人來接一下?”

    譚慶項話音未落,傅侗文和總長、夫人先後從飯廳出來。

    “這些天,他們都在領事館外,我和他們裏邊有些人也算打過交道了,”總長苦笑,“讓我先出去說一說。”

    傅侗文想阻攔,被夫人搖頭製止。

    他們隻好跟隨著,一同到花園裏。公寓外的花園是半開放式的,草坪連著馬路,路燈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張張年輕的臉。她因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襲的事,對學生活動一直心中有懼。但好在,這群大學生並沒有動手的意思,隻派了一位女學生和總長短暫交談。

    她好像看到那個女學生拿著什麽,沒看清。

    不遠處,法國警察也在觀望。

    “我們真不要通知領事館嗎?”她低聲問傅侗文。

    傅侗文沒做聲。

    短暫的對話,結束後,總長掉轉頭,踩著草坪,向傅侗文他們而來。

    譚慶項立刻把大家讓到門內,落了鎖。

    總長透過玻璃看人群,輕聲道:“那個學生代表在袖子裏藏了一枝花,裝成是槍,威脅我不要在合約上簽字。”

    夫人苦笑。

    “她摘花時,我看到了,”總長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外麵種著什麽花?”

    “玫瑰花,”傅侗文陪著他,故作詼諧地說,“是一把浪漫的槍。”

    很快,領事館另外派車來,接客人離開。

    汽車駛離時,那個用一枝花裝作槍的女孩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講:“若他敢簽字,我們就要了他的命!他是萬萬不敢簽字的!”

    馬路上,匯聚的留法學生們群情激昂,把那個女學生代表簇擁著,振臂歡呼。

    ……

    譚慶項無意看這些,他先回到飯廳,把沒吃完的東西都挪到自己麵前,坐下,慢慢吃。今晚的晚飯特殊,他方才是怕自己在,大家不方便談正事,所以沒出現在飯廳裏。

    可到了今日,夜沒什麽好談了。

    浮光掠影的巴黎,這是法國最好的時代。

    全世界的藝術家們都匯聚於此,在咖啡館裏聚會,酒館裏,在街邊分享自己的藝術作品。紅磨坊裏夜夜笙歌,紅色風車模型,高聳在天際的鐵塔……在那個年代文人,後來描寫巴黎,會稱那時的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

    而這些,都是別人家的輝煌。

    國內報紙稱上海是“東方巴黎”,也隻是皇帝的新裝,試問在巴黎,有沒有租界?有沒有法國人不能進入的種種高級場所?

    傅侗文到譚慶項身旁,拽出椅子,落座。

    他這半月像是在等花謝的人。

    明知結局,不到簽字日,仍不肯離去。

    餐桌上的白葡萄酒是為夫人準備的,生牡蠣腥氣重,配白葡萄酒剛好。他拿了細頸酒瓶,給譚慶項倒酒,是倒滿的,這是中國人的倒酒方式。

    待他要自斟時,譚慶項捂住了他的玻璃杯:“有家室的人了,你顧著點沈奚的心情。”

    傅侗文笑笑:“我不喝,隻是想敬酒。”

    他拉開譚慶項的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滿。

    他執杯,和譚慶項輕碰,明明沒有喝,竟有了酒闌人散的目光:“今天是個值得敬酒的日子。”

    “第一杯,要敬沈家,”他把滿杯酒全倒在地上,隔著燭光,遙遙望著沈奚,“不是你父親,我不會走上革命的路。”

    沈家和譚慶項沒交集,他聽著,沒倒酒。

    傅侗文拿起酒瓶,再倒酒。

    將滿未滿時,這瓶酒沒了,他懶散地單手撐在餐桌上,夠另一瓶沒人喝過的紅葡萄酒,把杯子填滿。

    “第二杯,敬侗汌,”他舉杯,“是我無能,他走這麽久,我卻沒做出什麽大事。”

    暗紅的酒液被傾倒在地。

    這回,譚慶項也隨他敬了酒。

    空杯再次滿酒。

    “這第三杯……”給誰呢?

    不是沒人敬,是死去的人太多。

    “慶項,你沒經曆過維新,那也是一幹好兒郎。”傅侗文問。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譚慶項笑,“誰沒聽過?”

    “過去,有人勸過我不要摻和維新,”傅侗文回憶,“那是一位宮裏的紅人,他送了我一句話——勸君莫作獨醒人。”

    其實中國沒有獨醒的一個人,隻有早醒的一群人。

    國土分裂日,同胞流血時,他被驚醒,現身邊已經站滿了人。

    “最後的酒……敬故人。”傅侗文最後道。

    “敬故人。”譚慶項附和。

    敬所有誌士,那些為強我中華,收複國土而努力……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的故人們。

    兩個異姓兄弟,同時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數倒下去。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傾倒,他們兩個卻舉著大玻璃杯……水流匯聚,四下裏全是酒。半個飯廳的地上全是酒,兩人的皮鞋鞋底都濕了,她的鞋也是。

    沈奚低頭,看腳下的水流。她不想打擾他們,就著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著酒。她酒量不好,三兩口,麵頰就熱烘烘的,眼裏也蘊了水光。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裏,他看著滿地的酒水,久久不語。

    久到沈奚察覺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那水杯。在傅侗文喝水時,她分明看到一滴水從他的下頦滑落。這個角度,譚慶項是看不到的。

    譚慶項沒反應,喝水的傅侗文也沒反應,她要不是親眼所見,都以為是幻覺。

    ……

    沈奚的喉嚨哽住,一口飲盡杯中酒。

    她裝著擔心,扭頭看向窗外:“好像都走了,那些留法學生。”

    “我們這兒又不是領事館,”譚慶項拿起叉子,在吃生牡蠣,“要圍,也圍那裏。不過也沒什麽好圍的了。”

    那晚,傅侗文說了不少的話。

    後來,他的少爺脾氣全上來了,把書房的唱片機抱到臥室裏。

    “三哥這戲癮上來了,誰都攔不住的。”

    “還是滿江紅最好。”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句最是好。”

    沈奚燒了開水,端到房間裏,給他擦臉、擦手。

    “三哥教你唱好不好?”

    沈奚抗議:“我沒天賦。”

    “和侗汌一樣。”他取笑她。

    “你笑好了,我們這些人唱不好,才顯得三爺您唱得好。”她拿話捧著他,逗他開心。

    他被她用熱毛巾渥著臉,好不愜意,“嗯”了聲,也陪她唱假戲:“越懂規矩了。”

    兩人笑了一會,傅侗文被勸著睡了。

    這天夜裏,他犯了兩次心絞痛。

    強顏作笑不難,難得是在心裏過得去這個坎。

    沒兩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醫院裏。從一月到法國後,傅侗文在醫院裏住的時間,比在公寓都多。法國醫生不會有“鬱結於心”的說法,但也常交代她這個病人家屬,要盡量保證病人心情舒暢。可說完,連醫生自己也覺得,這是句廢話。

    報紙上每日都提巴黎和會,全法都知道中國即將再次失去什麽。

    傅侗文也清楚,他這段日子是在過鬼門關,為以防不測,他叫來了周禮巡。

    沈奚一看周禮巡進門,當即識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時紅了,都來不及掩飾。傅侗文怕周禮巡瞧見她的脆弱,向外揮手:“叫你再進來。”

    周禮巡也是頗有脾氣的少爺,今日卻老實。

    讓他在外候著,掉頭就走,多一句廢話沒有。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好好的,這又是怎麽了?”

    “你叫他來幹什麽?”沈奚呼吸不穩。

    他一歎:“太聰明也不好,三哥就是吃了早慧的虧。”

    他略停頓,耐心和她解釋:“我的生意大,資產複雜,都要事先交代好。比方說,國內各地的公館、公寓,還有礦產、商社和公司,都需要一一討論。”

    可看她淚眼模糊,他不敢往下說了,輕聲檢討說:“是三哥耽誤了你,好好一個女孩子,嫁給我,再改嫁也麻煩。”

    “傅侗文……”她瞪著他。

    傅侗文到她耳邊說:“不鬧了。去,叫人進來。”

    理智上,沈奚知道這是必要的,畢竟他資產構成複雜,也隻有他能合理安排。

    可情感上,換誰都無法承受。

    周禮巡進病房後,沈奚主動為他們掩了門,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放空自己。她想稍後再進病房,自己能克製情緒,不要再哭了……

    “傅太太。”傅侗文在這家醫院的主診醫生站到她麵前,身旁跟著一個會英文的護士。

    沈奚慌忙站起。

    主診醫生在說話,她很急,怕是和他病情有關,盯著負責翻譯的護士。

    “醫生問你,是否還記得他給你推薦的教授?”

    “我……記得,”沈奚鼻音很重,回答護士,“但我沒成功,連時間也約不到。”

    主診醫生認真聽護士翻譯。

    不安彌漫著,沈奚不覺屏息,等醫生的答複。

    醫生點頭,讓護士繼續翻譯自己的話。

    護士語很快,把醫生的意思再次用英文傳達給她:“這是個好消息,傅太太,全法最好的幾個心髒學醫生致電我們,想要為你的丈夫進行會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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