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不知何者是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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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旦轉而看向夜無眠道:“公子,辛稼軒曾說,‘一氣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以這個道理推究開去,這位‘不知何’先生,可謂是至明至智了。”
    一氣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
    這句詩,似曾相識。
    當日長沙大獄中,昏昏沉沉間,心上沒有半點思緒,唯餘這句詩。
    今日再聽,夜無眠一時恍惚,仿如昨日。
    “自古人家身死,無不渴望有塚,有塚即有碑,有碑即有文。強如大周女帝武曌者,立無字碑一塊,坦蕩旌心,以表日月,隻待後世英雄品評其功過。雖則壯懷如此,後人仍知,那無字碑下,埋葬的乃是她的屍骨。”
    花旦在不知何的墳前,拜了三拜,起身笑道:“而這不知何之墓,雖有文,寫了等於沒寫,光從此墓此碑,看不出任何實在的東西來。這等淡然孤絕,卻是不載於青史的獨一份。”
    夜無眠動容。
    看著那碑文字良久,認不出是何家書體,似顏又似柳,歐公藏其中。恍見趙孟頫,形跡有三蘇。
    亦不知是何家的古怪書法了。
    夜無眠笑道:“這位不知何先生,恐怕是想告訴我們,萬物皆不可知;甚至,連不可知這件事本身,亦不可知。”
    花旦兩眼笑成月牙兒:“我卻有不同意見,不知何先生或是想說,天地闊大,吾身不知托向何處。縱埋骨一地,百千年後,又有誰知?不如一開始便不敘名字,不敘事跡,反正遲早要不知何,不如從死的那一刻,就不知何,免得熒惑後人。”
    夜無眠淡淡一笑,不作回複,不與爭論,最後把不知何的墳墓看了一眼,牽馬便走。
    花旦緊緊跟上。
    “如公子所說,你無牽無絆,無門無派,不知往何處去。可這芸芸眾生,須彌芥子,熙熙攘攘,來兮去兮,又有誰能清楚地知道,此身是誰?又有誰能夠說個所以然,知向誰邊?”
    花旦邊走邊說,一柄拂塵隨著步子擺動,下午的風吹起她的髻角,金黃色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平添一抹韻味。
    夜無眠沒有停下腳步,隻是看向她。
    “你到底是誰?”
    那晚吉王府驚鴻一瞥,今日集市又萍水相逢,前後看上去,都是湊巧,可她所說的話語,卻字字珠璣,如同早有準備。
    夜無眠終於認真起來,開始對她的來曆產生興趣。
    花旦行禮道:“小女子姓楚,名叫楚煙。”
    “楚,楚煙?”夜無眠試探問道。“你那晚既然在吉王府中,如此說來,你與吉王或者吉王府,有淵源?”
    花旦楚煙如實點頭:“有。”
    夜無眠身形微滯,手按在了青釭劍劍柄之上,神情之中,漸漸鋪上戒備:“照這麽說來,我們並非是偶然遇見,你是專替吉王府,來對付我的?”
    很苦惱,他看不出這楚煙的武學修為,無論是從其呼吸,又或者是行路步伐,都感受不到關於她修為水平的半點。
    自入江湖以來,看人修為時,望眼洞穿,如望空白的情形,還是頭一遭。
    楚煙沒有說話,隻是把袖袍一揮,帶起一陣香風,吹拂起夜無眠額前的發絲。
    香風撲鼻,沁人心脾,是攜卷著少女體味,儼然一次親密接觸。
    夜無眠臉色微紅,略略詫異:“你……何,何意?”
    楚煙眯著眼睛,搖頭笑道:“如那不知何先生,我也不知道何意。”
    夜無眠感受到戲弄,臉頰緋紅,惱怒道:“你,你耍我?”
    楚煙不慌不忙解釋道:“我隨手扇起一陣風,你便要究其意;我恰在此處出現,你便懷疑我是否來針對你……公子,你是否整日裏繃著一根心弦,裝著許多事情,未得片刻鬆弛?”
    說著,她修長的身體微微一躬,再抬起頭來時,是毫無防備的滿臉恬靜。
    “公子,我若說,我是恰好出現在此,恰好遇見了你,並不懷揣著吉王府的任何目的而來,你,信麽?”
    夜無眠心中,浮起短暫的羞赧之情。
    確如楚煙所說,他心思太重,總是繃著一根心弦,難得舒展。
    然而,這是他的錯嗎?
    撫平心緒,他點了點頭,道:“我信。既然如此,我們就此別過。”
    把雲生穩住在胸前,他兩手抱拳,以一個規規矩矩的江湖禮節,與楚煙作別。
    他眼中映照著天空的晚霞,火紅紅的,亮堂堂的,雲生已是睡著了。
    楚煙看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似在欣賞。
    直到他轉過身去。
    她未作遲疑,窈窕的身子,緊跟上前,慢他半個身位,不肯落下,亦步亦趨,卻甚是穩當。
    夜無眠臉上古怪,眉頭皺而未舒,多次欲言又止。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之下時,已到一個無人野落處,終於,夜無眠忍不住了,帶著三分不解,七分無奈,歎了口氣,道:“你為何還要跟著我?”
    楚煙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跟的不是你。”
    夜無眠冒著冷汗:“可是你明明跟在我身邊。”
    楚煙笑道:“我跟的是無牽無絆。”
    她以夜無眠的慣口來回答,夜無眠的冷汗,冒得更多了。
    他淡淡道:“好冷,好冷的笑話。”
    好一會兒,楚煙長出了一口氣,道:“公子,既然你說你不知往何處去,隻是在這江湖裏流浪,那麽你帶上我一個,又有何妨?”
    晚風吹來,吹起兩人的衣裳。
    兩人的衣角,不知覺竟打到了一塊兒,飄忽跳動,似牽手相連。
    夜無眠一時語滯。
    他是真不知往何處去嗎?
    並不是,他知道要去的地方,有很多:武功山,廬山,成都……
    但都是受人之托,各種因緣際會驅動,才往那畔行。
    細究起來,無一處,是他為自己而去的。
    無怪乎當楚煙問起,他的第一反應,是回答說不知竟往何處。
    此身,或許真如劉風在牢獄中嘲笑他時,引用的東坡詞,“身如不係之舟。”
    當時知道是尋常。
    某一刻,他內心裏也在問自己,悵然若失。
    “我到底,是為誰而活?”
    天地無言,沒有人回答他。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果有,那也隻是僅供參考。
    冬天的野外,沒有蟲鳴,沒有鳥啼,隻有泥土的沙沙響動聲,和枯樹枝的搖晃聲。
    夜無眠把衣角扯了,沒有看楚煙,牽著馬,確定方位,在黑夜中,繼續往前行去。
    “公子,你手裏抱著的幼兒,是你的兒子嗎?”楚煙連忙跟上,邊走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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