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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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各行各業都忙得不可開交,輪船公司和京雲報社自不必說,就連上醫館求診問藥的人也驟然增多。
雲連依舊隔幾日上一趟連公館,隻不過來去匆忙,坐不了多久便急著離開,連仁君也經常是話到途中被一個電話叫去報社。好在經曆了那一場西藥風波之後雲連與連人俊關係有所緩和,三人難得湊齊了,也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一道吃頓飯。
這日中午,雲連剛把車開到連公館的院門外,守門的小仆便迎了上來:“雲先生,往這邊走,前廳有客人在。”
“什麽客人,還要避嫌?”
“不是避嫌……”門仆領著他繞過後院從側門進了樓,“是日本人,從報社那邊找過來的。”
雲連停下腳步:“來找麻煩的?”
“來幹嘛的不知道,反正不會是好事。雲先生,快走,先去二樓避一避吧。”
“好。”
雲連正欲上樓,突然一晃眼瞥見了連人俊的影子。
樓梯後麵的倉庫緊挨著灶房,隔了兩扇門便是客廳。連人俊正貓腰站在倉庫裏探視客廳裏的情形。
“誰啊?”雲連走到他身後。
“噓!”連人俊回頭瞪了他一看,又指了指門的另一側。
越過灶房能隱約看到連仁君靠在沙發上,一個中等身材的軍裝男子腰背筆挺地坐在對麵,氣氛雖不至於肅殺,但也絕算不上輕鬆愉悅。
雲連伸長脖子聽了半天也沒聽清兩人在說什麽,扭頭去問連人俊:“到底出什麽事了?”
後者將他拉回到樓梯口:“這些日子沈陽長春這塊反日遊行,尤其是抵製日貨運動搞得很激烈。京雲日報新增了一個版塊報道學生反日運動,關東軍的人正找大哥麻煩呢。”
“他想怎麽樣?”
連人俊搖搖頭,往客廳方向望了一眼,又回過頭來低聲道,“那幾篇報道都是秋儒執筆的。”
那日本人一坐就是大半個鍾頭。連仁君送走他之後先是進書房打了個電話,回到客廳看見靜候在外的連人俊和雲連,很抱歉地笑了笑。
“這人上個月已在報社堵過我幾次,沒想到今天找到家裏來……真是越來越不好對付了。”
“他是什麽人?”雲連問。
“關東軍的一個步兵團長,叫早川信義。”
“步兵團長?管的還真寬!”
“小雲,你不懂,東三省這兩年局勢越來越緊張,日本人怕是要有大動作。可他們一邊做著侵略的事,一邊又怕受國際指責,美其名曰開發滿洲,振興東亞。”連仁君招呼雲連往沙發上坐下,歎氣道,“中國人哪裏能信這鬼話?這些日子學生反日運動鬧得厲害,不單單是本埠的報紙,關內也都傳開了。日本人就怕這個!”
連人俊皺眉:“那這個早川信義來找你,是什麽意思?”
“關東軍的意思自然是要我暫停報道學生運動的版塊,再說些宣揚‘中日友好’的話,我一直在跟他們打太極。最近幾篇文章秋儒用詞激烈,日本人急了。”
“秋儒那邊……沒事吧?”
“我剛才已經打過電話了,你見到他也記得提個醒,這兩天讓他小心點,別再弄出大動靜。”
“什麽意思?”雲連突然抬頭,“沈秋儒有麻煩?”
連仁君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膝蓋:“這世道不太平,小心點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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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雲連與和沈秋儒在寶發園吃中飯的時候提起了早川信義的事:“昨天有個關東軍的步兵團長來找連仁君。”
“我聽連老板說了。”
“你在京雲日報上寫的文章把日本人惹惱了?”
“我就是要寫給他們看。”沈秋儒惡狠狠地道,“讓他們看看自己都幹了些什麽,有多遭人恨!”
雲連不理解沈秋儒的怒火從何而來。他知道日本人在東三省橫行霸道不幹好事,尤其是憲兵隊仗勢欺人四處揩油,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連仁君讓你這幾天小心一點,別寫了。”
“連老板多慮了。日本人找上門來說明他們怕了,越是這種時候我越不能退縮。”
“你不怕惹上麻煩麽?”
“拋頭露麵上街遊行的學生都不怕,我一個動筆杆子的怕什麽?他們敢做,我就敢寫!”沈秋儒瞅了他一眼,“小雲,你這就被嚇怕了?”
雲連搖搖頭:“我不怕日本人,我怕他們找你麻煩。”
“你不必擔心我,光天化日的他們能把我怎麽樣?曼茹一個女孩子家還跟著男生一道上街呢,她都不怕。”
曼茹?
許久沒有聽聞這個名字,雲連稍一遲疑,隨即又想起了連人俊。
“對了,前陣子我去了鬆村旅館。”
“進去了?”
“嗯,見到連人俊了。”
“那……你都知道了?”沈秋儒嘿嘿一笑,“那兒的相公的確是很會伺候人。”
雲連聞言略為詫異:“你經常和連人俊一起去?”
“不不,我隻是偶爾陪人俊兄去過幾回。”沈秋儒怕引起誤會,慌忙擺手解釋,“我不好那口。”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雲連聽他解釋,忽然間心煩意亂,臉色都變了。
而沈秋儒見對方神色有異,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個,人俊兄就是去散散心罷了,沒幹什麽出格的事,他是正經人。”
“嗯……”
“這事你可別跟連老板說,他什麽都不知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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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曆了寶發園那一番對話後,雲連不知怎麽的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連仁君那句“小心點總是對的”和沈秋儒說的“我不好那口”反複在他的腦海裏交替,攪得他心神不寧,仿佛有什麽危險的東西正潛伏在周圍,一不留神就要把沈秋儒卷走了。
為緩解不安,他隻好頻繁地去找對方上街吃飯看戲閑逛,實在不行在連公館見上一麵也是好的。沈秋儒見雲連主動尋自己自是高興得很,沒工作的日子便成天同他黏在一起,倒是雲連自己,久而久之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這算是怎麽回事,我墜入情網了嗎?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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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兩人剛在連公館吃完中飯,沈秋儒突然想起月前拿去裝訂的一批舊報紙還未取回,要去一趟中街的印刷店。
“讓阿申開車過來,一起去吧!”雲連提議。
阿申已當慣了老板跟小記者的出行隨從,輕車熟路隨叫隨到,半個鍾頭後三人便到了印刷店門口。
雲連餐後犯困,懶得幹體力活,便使喚阿申陪沈秋儒去取報紙,自己則原地坐著看車。
十幾二十分鍾之後兩人才前後出了印刷店,沈秋儒手捧厚厚一遝裝訂成冊的舊報紙走得搖搖晃晃,阿申卻是兩手空空。
“這小子,叫他出點力,淨知道偷懶……”雲連在心裏埋怨,殊不知沈秋儒是生怕阿申碰壞紙張有意不讓他插手。
兩人整拾了一番剛要往路邊走,突然斜裏竄出個小孩一頭撞在沈秋儒的側腰上,後者踉蹌之下手一滑,懷裏的冊子撒了一半。路過之人紛紛停下腳步扭頭張望,那肇事的小孩卻二話不說溜了個沒影兒。
“哎呦!這孩子走路不長眼睛!”
饒是沈秋儒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罵了一句。
“你站著別動,我來。”阿申見他手忙腳亂地捧著半遝報紙,想彎腰又動不了,便讓他靠邊站著,自己蹲下一本本撿撒落在地上的冊子。
雲連坐在車裏遠遠地目睹了騷亂的全過程,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究竟哪裏不對勁也說不上來,隻是這一幕似曾相識,隱約在某時某地發生過,或者將要發生。那橫衝而來的小孩,撒落一地的報紙,扭頭圍觀的路人,還有沈秋儒不知所措的僵直的後背……
一切都是那麽恰到好處,那麽順理成章,尤其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再過去,往左一點……
就在這一刹那,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似的,雲連猛地往左後方扭過頭去。
一輛黑色福特停靠在路口拐角處,正對印刷店大門的駕駛座內,一人黑衣黑帽半掩著身子,與他四目相對。
“阿申——!”
雲連來不及看清那人手裏握著什麽,幾乎下意識地就嘶喊出聲。
與此同時車裏的人肩膀微顫,一聲槍響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