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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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連人俊與哨兵僵持不下之際,一輛軍用吉普由遠及近在他們身後停下。
香月久治郎下車走上前來,用日文問那士兵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連人俊側過頭去,隻見他邊點頭邊聽幾名哨兵講話,末了抬手拍拍對方的肩膀不知說了句什麽,轉身朝自己這邊走來。
男人打開後座車門上了車。
“怎麽回事?露餡了?”
“不關雲先生的事,是關東廳的人要見你。”
“見我?”連人俊聞言一愣。
“今天早上得的消息,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上頭早就想見你了,原以為雲先生被捕後你會露麵,但連著幾日醫館裏沒人,連公館也空著,實在找不著人這才讓憲兵隊沿路留意著。”
“他們找我幹什麽?”
香月久治郎搖了搖頭:“不知道。應該不是要命的事,但也……”
“但也不會是好事。”一直低頭沉默著的雲連突然開口,“連仁君死了,我死了,現在又輪到你,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們要幹嘛。你要麽聽話同他們合作,要麽步我們的後塵。”
“我去見他們不是難事,但雲連的身份被識破就麻煩了。”連人俊對香月久治郎道,“你能不能跟他們說說,就說我夫人有恙,急著趕去就醫,然後你開車帶他去碼頭,我跟他們走?”
“去見他們?別開玩笑了,你以為跟日本人打上交道還能全身而退?”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把你弄出去。”
“不行,你這一去就再難脫身,南滿醫大的事情一旦暴露更是凶多吉少,要走一起走!”
“雲連,你聽我……”
“我說連醫生,你自己就是醫生,還送我去就醫,說出去也不怕人起疑?再說了,你這整天往煙館跑的單身漢哪來的夫人?”雲連打斷了他,“你問問香月,你喜歡男人的事日本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你!”
“雲先生說笑了。”香月久治郎鳳目微側,望著雲連掩在帽簷底下的側臉,仿佛回到了在鬆村旅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沿著這條路筆直開,過三個路口有個廢棄的鋼鐵廠,阿申他們等在那裏,會替你們善後。”他一字一句地對二人道,“接著往碼頭方向去,在76號倉庫門口停下,棄車步行,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應你們。”
“可我怎麽過去?硬闖?”連人俊皺眉。
“一會兒我下車,你聽到槍聲就往前開,衝過去,不要回頭。”
“你要幹什麽?”雲連聞言猛地扭過頭來,抹了胭脂的嘴唇使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香月久治郎打開車門,跨出一條腿之後又側過身來對著他笑了。
“日滿聯合已是大勢所趨,過不了多久天皇陛下的恩澤就會滋潤東三省的土地和人民。我隻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帝國軍人,就算沒有我,大日本帝國也不會停止開疆擴土振興亞洲的步伐。但是雲先生,我希望你活著。”
“等等!你先回來……”
車門合上了,男人回到哨崗後方招呼了一聲,左右士兵紛紛圍攏過去,不經意間讓出了一條道。雲連順著他的背影扭過頭去,卻被連人俊按著脖子拉了回來。
“坐好了,往前看。”
五秒鍾後兩記槍聲淩空響起,在士兵的叫喊聲和緊隨其後一連串的射擊聲中,連人俊猛踩油門衝過了眼前的木頭柵欄。
雲連忍不住最後往反光鏡裏望了一眼,隻見香月側對著自己緩緩跪倒在一地屍體之間,子彈在他背後開出了一朵朵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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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開了。
連人俊摟著雲連靠坐在貨艙裏。憲兵隊的人沒有再追上來,至少此時此刻兩人是安全的。
船主因事先受了委托,因此並不為難他們,還特意在貨艙角落裏收拾出了一處隱蔽的空間供其落腳。
阿申溜進來給兩人送了些水和幹糧。
“老板,身上還疼麽?”
雲連在奔跑的過程中腿上的傷又有些裂開了,可眼下沒法子換藥,就隻好硬撐著。
在車上他就摘了假發扔了禮帽,方才又叫連人俊幫著脫下女士上衣,那件貂皮大衣倒還裹在身上,毛茸茸暖烘烘的,很是愜意。比起前幾日的折磨,這點痛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麽。
“阿申,你現在膽子大了,誰的話都不聽,往後我可得叫你一聲老板了。”
“老板!我早知道那哨崗沒多少人把守,大可以斬草除根。那幫人一死,誰也不知道你們來過,麻煩找不過來,我們這一路上也好安心些……”阿申低著頭辯解,“老板,我心裏有數!”
原來香月久治郎吩咐他埋伏在鋼鐵廠門口,他卻自作主張帶了幾個弟兄回到前後兩個哨崗邊上。眼見香月中彈,連人俊的車又衝過柵欄跑遠了,幾個人一擁而上殺掉了剩下的日本兵,隨即腳底抹油溜了個沒影。等附近的日本人聽到動靜尋過來,現場早就沒有活口了。
“混賬東西,你怎麽就確定能殺光所有人,萬一溜了一個去報信呢?”
“香月剛死,他們不會想到附近還有別人。”
“想的倒是輕鬆……你若是受傷趕不過來,我還得想法子去救你!”
“如果受傷我就自行了斷。”阿申笑嘻嘻地道,“就算幫不了忙,我也不能拖老板的後腿。”
“你瞎說些什麽!”雲連抬手不輕不重得給了他一巴掌,“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說什麽死不死的!”
“跟了老板這麽久,值啦!”阿申捂著臉還欲貧嘴,被雲連三言兩語趕出了貨艙。
連人俊靜靜地聽著主從二人對話,微微收緊手臂摟緊了懷裏的人,連日來的焦躁和緊張竟逐漸緩和消散了。
良久,他聽見胸前傳來雲連略帶沙啞的聲音。
“香月折騰了這麽一出,到頭來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知道值不值……”
“你心疼他?”
“他害死連仁君,償命也是應該的。我隻是好奇,他為什麽這麽做……”
“值不值,隻有他自己知道。”鬆村旅館裏那個溫柔嬌媚的林香月的麵容和長靴配槍的日本軍人的身影在連人俊眼前重合,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什麽意思?”
“那個替罪羊不過是一時為金錢所惑,事到臨頭極有可能反悔,交代實情,正因如此他才急著趕在今天夜前就把我們送出去。我們能走,他卻走不了,事情一旦敗露他就是死罪。”
雲連不說話了。側頭靠在連人俊的臂彎裏,他看見自己露在大衣外邊的半截小腿,褲管上的血跡已經幹了。
阿申為救同伴失手弑主,又甘願跟著比自己還年幼幾歲的黃毛小子討生活。連仁君不肯與關東軍合作,被當街射殺不治身亡。香月輾轉於多個身份之間,口口聲聲忠於天皇陛下,卻又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帝國的罪人。
值不值,隻有他們知道。可他們真的知道麽?
“你活了這麽些年,覺得值嗎?”沉默良久,他突然自言自語般地開口。
“這算是什麽問題?”連人俊替他攏緊了大衣領子,又抬手撫平了他額角的碎發,“隻要活著,就都是值的。”
“我這些年雖然過得不錯,但時常感到辛苦,又不知道為什麽辛苦。我不知道將來有什麽在等著我,也可能什麽都沒有……”雲連若有若無地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一切值不值得。”
“別多想了,值不值,不都得這麽一直活下去?”
“可是我不能這麽一直活下去……我很快就會死的。”
“你說什麽?”連人俊聞言一個激靈,坐直身子扳過男人的肩膀,“什麽意思?”
“連仁君叫我帶你離開,叫我與你相互扶持……現在我們離開了,可我沒法一直陪著你……”雲連半抬起頭迎上連人俊的目光,“連醫生,我命中有劫,活不過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