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獵魔(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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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獵魔(29)
    侯建軍無法接受兒子已經遇害,渾濁的雙眼一直盯著明恕。多年來明恕已經與不計其數的被害者家人打過交道,但每次麵對新的被害者家人,仍是深感無奈。
    俗話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刑警並不會因為見慣了不幸而麻木。
    疼痛永遠是深刻而鮮明的,他們最終能將侯誠一樣的凶手捉拿歸案,卻無法還原一個完整的家庭。
    和楊南柯相比,侯槳的遇害更叫人痛心。
    他也許不善於表達對父親的愛,也許是急於跳出農村,他與侯建軍的關係,在外人看來,從來就不親近。可那兩份保險單足以說明,侯建軍一直都是他最重要的親人。
    發現自己患病之後,侯槳沒有告訴周圍的任何人,走投無路,竟去粉雪天堂那種地方工作,說他無知也好,愚蠢也罷,這終究是一個底層年輕人的殊死掙紮。
    侯槳是想賺錢治病嗎?
    還是知道自己無法給侯建軍養老了,所以最後燃燒一次,給侯建軍攢足夠多的錢?
    “我估計,侯槳是想給侯建軍攢一筆錢。”花崇說:“侯槳一共隻去了兩次醫院,醫生建議住院治療,他隻拿了一次藥,應該是放棄了。”
    “如果他告訴侯建軍……”明恕想了想,“老村長將田和房子都賣了的話,或許能夠給他湊出治療的費用。”
    “他不會這麽做。”花崇歎氣,“大病可以拖垮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更別說他那樣的農村單親家庭。他什麽都不說,就是不想讓侯建軍知道。這樣就算他走了,侯建軍餘下的人生,起碼不會過得太過貧苦。”
    明恕搖頭,“可他沒有想過,侯建軍會遺憾痛苦一輩子。”
    過了好一會兒,花崇才繼續道:“這可能是他能夠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明恕無法反駁。
    人有各式各樣的掙紮與無可奈何,旁人其實沒有資格去評判一個人在絕境裏的取舍。
    “我送侯建軍去醫院。”明恕起身道,“然後從醫院直接出發去高鐵站。”
    花崇說:“你最好休息一下。”
    “沒事,高鐵上能睡。”明恕笑了笑,“走了,下次再請你和柳老師喝酒。”
    侯建軍被送到醫院時已經說不出話來,與明恕同路的還有洛城市局的幾名刑警。將侯建軍安頓好後,離高鐵開車的時間也不遠了。明恕正打算趕去高鐵站和大家匯合,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一陣喧嘩。
    一句最近經常聽到的話刺激著他的神經——
    “你他媽該死!該死!我打死你!”
    隻一瞬間,他就反應過來,樓上有患者或者家屬正在毆打醫生。
    他迅速撥開人群,連衝兩層樓,果然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混亂的中心傳出幾聲尖叫,地上已經見了血。
    “救命啊!”有人喊道:“王醫生被刺了!他有刀!”
    緊急時刻,保安的反應總是慢一拍,明恕看到了那把沾著血的刀,立馬飛奔而至,高高躍起,右腳飛踹,將刀“啪”一聲踹了出去。
    行凶者捂著手腕倒在地上吱哇亂叫,被明恕狠狠反剪住一雙手。
    保安這才趕到,幾人一起上,將行凶者壓製住。
    被刺的王醫生大腿中刀,已經被抬上推床。
    現場混亂不堪,派出所民警趕來時,行凶者還在喊:“姓王的治不好我媽,你們為什麽護著他,他該死!”
    明恕將刀封進物證袋,交給民警,民警忙不迭地道謝,說:“這個劉輝來鬧很多次了,非說是王醫生害了他母親。我們查得清清楚楚,王醫生沒有任何失職的地方,怎麽就該死了?哎,現在最麻煩的就是醫患問題了……”
    “最麻煩的是戾氣。”明恕低喃道,“是動不動就認為別人該死的風向。”
    民警沒聽清,“啊?您說什麽?”
    “這個人已經涉嫌故意傷害了。”明恕說:“帶回去好好調查一下吧。”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故,明恕趕到高鐵站時,列車已經開走了,蕭遇安改簽了車票,在進站口等他。
    “他們都走了?”明恕問。
    蕭遇安說:“沒,你徒弟說要等你。”
    “嘖,沒必要啊。”明恕想起改簽之前的車票是連著的,大家都在同一節車廂,也不知道改簽之後還在不在一起。
    他其實不怎麽想和方遠航他們坐一塊兒,倒不是有什麽不正經的想法,隻是來洛城這陣子他累得夠嗆,尤其是最近這幾天,疲乏得都快透支了,很想安安穩穩靠在蕭遇安肩上睡個覺。
    若是隊員們都在,那他根本靠不下去。
    “已經分散了。”蕭遇安輕易看穿他的心思,說:“改簽得太晚,沒有連著的票了,8號車廂就我們兩人。”
    明恕鬆了口氣,和蕭遇安一同檢票進站。
    這趟列車是夜裏最後一班,和“紅眼航班”沒什麽差別。車廂裏沒有小孩,乘客們幾乎都在睡覺,安靜得超乎尋常。
    明恕擔心方遠航突發奇想來找自己,列車剛開出時一會兒偏在蕭遇安肩上,一會兒又坐直。
    蕭遇安說:“放心睡,有什麽事我叫你。”
    他實在是太累了,得到這句保證,便安心靠著蕭遇安,沉沉睡去。
    列車在夜幕下平緩駛向冬鄴市,蕭遇安的側臉映在鏡子一般的窗玻璃上。
    明恕先是枕在蕭遇安肩上,後來又滑到了蕭遇安腿上,不斷做夢。
    夢裏仍在查案,結果卻與現實截然相反。
    他將羅祥甫這一亟待偵破的案子暫時放下,僅因為魯昆和李紅梅這兩起案子裏的些許線索,而跑到洛城,與侯誠一番周旋,最後卻無法證明侯誠有罪。
    侯誠沒有殺死楊南柯,也沒有殺死侯槳,隻是寫了幾本懸疑而已,隻是在書中傳達了“有的人本就該死”的思想而已,出版社的審核流程沒有任何問題,侯誠堅稱沒有以寫書的方式煽動潛在犯罪者。
    他的身邊沒有蕭遇安,隻有曾經的領導梁棹。
    他還想要查下去,他已經從侯誠的眼中看到了瘋狂、殘忍、陰沉,卻無論如何得不到將對方繩之以法的關鍵證據。
    墓心的書仍然擺放在暢銷書架的顯眼位置。
    仍然有很多人默念著“有的人本就該死”,而後拿起了屠刀。
    殺害吵鬧小孩、殺害“不負責”醫生的事件不斷在各個城市上演,凶手明明都是墓心的擁躉,墓心卻逍遙法外,甚至出版了新書。
    新書的主題,就是殘殺警察。
    梁棹給他下了通牒,令他馬上返回冬鄴市。他想爭取時間,梁棹卻勃然大怒,斥責他身為重案組組長,不急著偵破手頭的案子,反倒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本末倒置,有瀆職之嫌。
    墓心買通營銷團隊,在網絡上給他潑髒水,網民開始辱罵他與警察這一群體。
    他前後受敵,隻得趕回冬鄴市,而就在他跨進刑偵局的時候,另一樁命案又發生了——被害者和羅祥甫一樣,六十多歲,男性,也是個街拍愛好者。
    梁棹將他叫到辦公室,狠狠訓了他一通,說這次的嫌疑人要麽和殺害羅祥甫的是同一人,要麽是模仿作案,橫豎和羅祥甫一案抹不開關係,又說如果不是他中途跑去洛城,案子早就偵破了,第二名被害者根本不會死。
    他本已非常自責,同時又為梁棹的反應感到寒心。
    一直以來,梁棹都沒有真正信任過他。
    梁棹信任的隻有自己。
    夢做到最後已經亂了,他歪在蕭遇安腿上,不舒服地哼哼。
    蕭遇安正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閉目養神,聽見他的聲音,低頭看了看,手挪到他後頸,安撫般地輕揉。
    沒揉多久,他就醒了。
    蕭遇安眼中映著窗外的夜色,既沉且靜,“夢見什麽了?”
    明恕一時還未分清夢境與現實,醒來之前他正接受省廳調查組的瀆職調查,他一再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去洛城查墓心,調查組的官員們都一臉冷漠。
    沒人相信他,沒人支持他,沒人做他的後盾。
    而另一座城市裏,又有人高喊著“有的人本就該死”,殺害了一位五十來歲的老婦,理由是對方在公交車上橫行霸道,辱罵不給她讓座的年輕人。
    明恕看清蕭遇安的臉,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支起身來,聲音啞啞的,“哥,到哪兒了?”
    “還有二十多分鍾。”蕭遇安見他要揉眼睛,立即將他手拍開。
    這一下力道很輕,明恕卻癟了下嘴。
    這種小動作,他隻有和蕭遇安單獨在一起時會做。
    “剛才夢見什麽了,你還沒說。”蕭遇安說。
    “也沒什麽,就是……”明恕將夢裏的事說了一遍,輕輕握住蕭遇安的手,“哥,我覺得我很幸運。你放手讓我去查墓心,還不斷給我建議,糾正我犯的錯。冬鄴那邊你也完全安排好了。這次如果沒有你的支持,侯誠一定還逍遙法外。”
    蕭遇安將手一反,手指插丨入明恕的指尖,將握手的姿勢變成了十指相扣。
    “我說過,我是你的後盾,你可以依靠我。”蕭遇安稍稍加重手上的力道,“有些案子你一旦放手,它就會成為懸案,時間一長,再想要偵破,就是難上加難。有些人你已經懷疑ta,就應當一查到底。刑警需要敏銳的直覺,你做得很好。”
    明恕略感放鬆,“你又表揚我。”
    蕭遇安笑,“怎麽,難道你經不起表揚?”
    “那倒不是。”明恕眼睛明亮,“我喜歡聽。”
    就一會兒閑聊的工夫,列車已經駛入冬鄴市,再過幾分鍾就要進站了。
    明恕起身拿放在行李箱上的包,t恤牽了起來,露出一截小腹。
    蕭遇安不聲不響地幫他把衣擺拉好。
    “我還是困。”明恕打了個哈欠,“車上睡不好,還做噩夢。”
    “回去躺床上睡。”蕭遇安從他手中接過包,“明早不用來局裏,睡到什麽時間都行。”
    明恕挑眉,“老板慫恿我曠工啊?”
    “提早一天回來,就是想給你放放假。”蕭遇安說:“睡夠了,明天下午再來。沒睡夠,後天來也行。”
    “哎……”明恕彎著唇角,“有你這樣的老板,我會恃寵而驕的。”
    “驕你的。”蕭遇安就著他的話說:“老板讓你驕。”
    明恕故意壓了壓嗓子,“老板,不能這樣,這都到站了,待會兒我還得跟方遠航他們交待幾句。”
    蕭遇安裝作沒有聽懂,“嗯?”
    “不要再用這種調子和我說話了。”明恕捂了一把臉,“你沒發現你把我臉都撩紅了嗎?”
    蕭遇安就笑,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不再惹他。
    隊員們在出站口草草集了個合,各自回家。蕭遇安不僅給明恕安排了大半天假,對出差的大家也一視同仁,讓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再到局裏。
    “我不用休息!”方遠航是在場刑警中唯一一個活蹦亂跳的,“師傅,我明早就去上班。”
    明恕白他一眼,“讓你休息就休息,一天精力哪來這麽旺盛?”
    “精力旺盛也有錯嗎?”方遠航嘻嘻哈哈,“反正我家裏沒老婆,待在家裏也沒意思。”
    這話的攻擊麵未免過於寬廣,一眾刑警多半沒有老婆,明恕也沒有。
    感到空氣突然安靜,方遠航後知後覺道:“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蕭遇安笑著打圓場,“沒對象也回去睡個好覺,養足精神,盡快將羅祥甫的案子破了。”
    高鐵站離市中心有些遠,正好和蕭宅在同一個方向。
    明恕自然而然跟蕭遇安回家,說是要泡個澡放鬆放鬆,結果剛在浴缸裏躺幾分鍾,就直接睡著了。
    蕭遇安將臥室收拾好,聽見浴室沒響動了,料到他睡著了——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於是拿著厚浴巾輕輕推開浴室的門,一看,笑著歎了口氣。
    明恕此時的姿勢,實在是稱不上雅觀。
    一條腿搭在浴缸沿上,一條腿貼在壁磚上,雙手大咧咧地枕在腦後,橫刀立馬似的,腦袋微偏,正小聲打呼。
    在整個刑偵局,乃至整個冬鄴市警界,明恕都算最在意風度的,此時卻以這副形象示人,顯然是累得狠了。
    蕭遇安覺得好笑,又有點心痛,見水還熱著,一時半會兒涼不下來,索性放下毛巾,回客廳拿來手機,將明恕光著身子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樣拍了下來。
    快門聲忘了關,“哢嚓”一下,明恕好像聽到了,不滿地哼哼兩聲,卻也沒醒,動了幾下又老實了。
    蕭遇安想起自己剛答應明恕的時候,明恕身上包袱重得跟山似的,生怕露出一丁點兒醜態,任何時候都收拾得光彩照人,絲毫不嫌麻煩。
    現在就不一樣了。
    “醜相”畢露了。
    蕭遇安躬下丨身子,將明恕抱了起來,隻聽“嘩啦”一聲響,水湧了出來,幾乎將他胸腹、腿腳全部打濕。
    明恕沒醒。
    他將人用厚浴巾裹著,抱去沙發,擦幹水就抽走了浴巾,也不給穿衣服,隻在明恕腰上搭了條絲綢薄被。
    明恕這回沒做噩夢,睡得頗為香沉,睡到半夜醒了,見客廳亮著一盞小燈,蕭遇安不知所蹤。
    他站起來,薄被掉在地上,絲綢從身體上滑落,撩起一陣癢。他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什麽都沒穿,心裏罵蕭遇安不負責,赤著腳往臥室和書房的方向走去,喊:“哥?”
    蕭遇安靠在床上,拿著手機。
    明恕以為蕭遇安還在忙工作上的事,撲上去作勢要搶手機,卻不僅沒搶到,還腳底一滑,摔倒在床。
    其實這一摔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
    堂堂重案組組長,若這都能摔一跤,未免也太菜。
    蕭遇安拍了拍身邊,示意他過來。
    “我剛才在浴缸裏睡著了吧?”明恕拱了幾下,拱到蕭遇安身邊,“你都把我撈起來了,為什麽不把我撈床上來?還讓我自己走,連褲衩也不給我套一個,講不講文明啊?”
    “我看你不穿褲衩挺自在的。”蕭遇安的五官在臥室的燈光下顯得很溫和,“就沒給你穿。”
    “怎麽會?”明恕說:“我不自在,我從來不耍流氓。”
    蕭遇安似笑非笑。
    明恕後腰繃了一下,“哥,你怎麽笑得這麽奸詐?”
    “奸詐?”
    “性丨感!性丨感行了吧?”
    蕭遇安晃晃手機,“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明恕連忙抻長脖子,“什麽好東……”
    “西”還卡在喉嚨裏,他就喊了起來,“我操!這他媽什麽狗姿勢?”
    照片上的人,睡得特別香,也特別沒形象。
    “我剛才睡成這樣了?”明恕哀嚎,“我不信!這不可能!哥,我在你眼中不應該是這樣!”
    蕭遇安任由他搶過手機,看他著急,“事實就是這樣,你還打呼,可惜沒給你錄下來。”
    “我要刪掉。”明恕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按。
    蕭遇安不阻止,“刪吧。”
    “我真刪了?”明恕撩起眼皮。
    “跟你說給你看個好東西,你都看到了,當然應該刪掉。”蕭遇安說:“萬一被別人看見就麻煩了。”
    明恕就真刪了,丟開手機道:“這叫什麽好東西,以後別拍了。”
    “怎麽不是好東西。”蕭遇安眼神深深,將明恕籠罩在自己的目光中。
    明恕頓時就理解到了,嘀咕道:“好東西被刪掉了。”
    “沒事。”蕭遇安將他撈進懷裏,“是好東西的照片被刪掉了,好東西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