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獵魔(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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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獵魔(31)
    “西南?還是西南邊陲?”明恕右手成拳支在唇邊,“羅祥甫為什麽會將街拍照片寄去那種地方?”
    易飛說:“大徐已經帶著外勤組的兄弟過去了,但西南邊陲交通非常不便,大徐他們擔心打草驚蛇,不敢貿然動用當地警方的力量,現在還沒有抵達蛇荼村。”
    “打草驚蛇?”明恕抓住易飛話中的關鍵詞,“所以你認為羅祥甫將照片寄過去,是與蛇荼鎮的某種勢力合作某件事?”
    易飛點頭,“準確來說,我覺得可能是人口販賣。羅祥甫拍照、寄照,相當於幫助當地人篩選目標。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他寄照片的理由。”
    明恕緊皺著眉,默了片刻,“人口販賣的可能性不大。”
    易飛抬眼,“嗯?”
    明恕拇指在手機上劃動,找到蛇荼鎮的位置,“這裏翻過一座山,就是國外了。我去過不少邊陲村鎮,這些地方的人有些特點,就是國家歸屬感不強、雜居、在民俗上受鄰國影響非常大。鄰國現在實行的還是一夫一妻多妾製,蛇荼鎮,不,應該是蛇荼鎮下麵的村和鄉,很可能也延續著非法的一夫一妻多妾製。”
    易飛不解,“這和我的判斷並不衝突啊,一夫多妾,多女共侍一男,那當地對女性的需求豈不是更加旺盛?”
    “但這種地方普遍窮困。”明恕放下手機,“而且應該是非常貧窮,他們有購買女性的需求,卻沒有從大都市購買女性的經濟實力。”
    易飛瞳孔一緊。
    “明白了嗎?蛇荼鎮的人可能會從鄰國買女人,也可能將自己的女人賣到鄰國——這在當地人心中可能都夠不上買賣,隻是一種長久以來的習慣。另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會在同樣偏僻落後的地方進行人口販賣。”明恕接著道:“至於拐賣大城市裏的人口,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犯罪分子會衡量犯罪成本與經濟收益。現在這個時代,從我們冬鄴市拐走一個自信、漂亮、受過教育的女性,再拉長線賣到西南邊陲,其中的風險太高,而蛇荼鎮能夠支付高額人口買賣費用的,恐怕隻有他們那兒的地頭蛇,或者什麽‘王子’。如果你是人口販子,你會做這麽高風險低回報的買賣?”
    易飛按著額頭想了想,“有道理,但如果不是為了販賣人口,羅祥甫寄照片的目的是什麽?”
    “先別急。”明恕在易飛背上拍了兩下,坐下,打開自己隨身帶著的記事本,一邊寫一邊說:“現在我們多了一條線索。第一,殺害羅祥甫的人和魯昆、李紅梅相似,因為憎惡老年街拍愛好者這一群體,而認為羅祥甫該死。不過這個凶手顯然比魯昆、李紅梅‘專業’得多,魯昆是典型的激丨情作案,李紅梅有掙紮,有規劃,但也有激丨情作案的成分。這位凶手很冷靜,近乎完美地隱藏自己,到現在都沒有露出馬腳,ta身上有連環殺手的特征。”
    易飛說:“嗯,之前我們一直在往這方向查。”
    “第二,殺害羅祥甫的人與蛇荼鎮有關。”明恕思路越發清晰,“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隻能將過去的思路全盤推翻。客觀來說,第一種情況類似大海撈針,第二種情況其實更有利於我們找到凶手。對了,羅祥甫往蛇荼鎮寄照片的事,康玉知道嗎?”
    “我問過康玉和羅小龍,兩人都不知道。”易飛說:“不過康玉倒是給了一條可能有用的信息——去年年初,羅祥甫以采風的名義,去西南旅遊過。”
    明恕問:“到過蛇荼鎮?”
    易飛搖頭,“康玉不清楚。”
    “去過西南,又往西南寄照片……”明恕來回踱步,腦中描摹著當地的風俗與沉屙陋習,眼前閃過羅祥甫所拍的美麗女人們,忽然道:“我想到了一種可能。”
    ?
    身為外勤組的負責人,徐椿留在刑偵局的時間很少,基本上一有案子移交給重案組,他就得身先士卒,帶著兄弟們在外奔波。
    西南這片土地他已經來過許多次了,查毒丨販線索、查偷渡線索、查人口販賣線索……總之算半個熟人,甚至在綿延起伏的群山中趕路,都不需要請當地的司機。
    但這回,前往蛇荼鎮的山路之難走,將他這一經驗豐富的老資曆外勤都給困住了。
    蛇荼鎮屬於柳奇城,柳奇城名義上是市,但規模不到冬鄴市的十分之一,經濟發展水平在全國居於末流。
    而從柳奇城到蛇荼鎮,隻有五分之一的路段通了高速,其餘全是土路,車要開進去,必須翻山越嶺。
    冬鄴市的夏季正是蛇荼鎮的雨季,大雨將唯一一條路衝毀,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和斷裂的樹幹橫在地麵,明明是下午,天卻沉得像要崩塌。
    “頭兒,這怎麽辦啊?”一名隊員道:“這他丨媽進得去就有鬼了!”
    徐椿打著車燈勉強往前開了幾步,終於停了下來,想給易飛匯報一聲,手機卻沒有信號,“操!現在進去得搭上命。去淺曇鎮休整一下,雨勢小了再行動。”
    淺曇鎮位於蛇荼鎮與柳奇城中間,地理環境較好,不像蛇荼鎮那麽封閉。
    蛇荼鎮的居民如果要從大山裏出來,就必須經過淺曇鎮,不少人會在淺曇鎮停留、補給。
    雖然直線距離不遠,但崇山峻嶺幾乎將蛇荼鎮和淺曇鎮隔絕成了兩個社會。淺曇鎮人大多厭惡蛇荼鎮人,甚至將他們視作“外國人”,害怕他們將古怪的惡習帶到自己鎮子裏來。
    天越來越陰了,雨水像要將整片天的黑雲全都拖拽下來。
    徐椿開車開得野,隊員們在車上左搖右晃,時不時有人喊:“頭兒,你想顛死我們啊?”
    忽然,越野車一個急刹,剛抱怨過的隊員險些撞在窗玻璃上,“頭兒,你……”
    “那兒有個人。”徐椿滑下車窗,鋼針一般的密集雨水頃刻間衝入車中。
    大家連忙向車窗外看去,隻見不遠處的泥坑裏躺著一個女人,還沒有咽氣,正在小幅度地掙紮。
    “救人!”徐椿大喝一聲,推開車門闖入雨中。
    女人奄奄一息,神智不清,被救上車時,慘白的唇忽張忽合,氣若遊絲地說:“羅,羅老師……”
    隊員們緊急將她送到淺曇鎮唯一的醫院。在辦理住院手續時,徐椿從她的包中找出了她的證件還有一疊信封與照片。
    她叫文黎。
    而信封上寫的寄件地址,正是冬鄴市。
    ?
    三天前,蛇荼鎮,大雨未降。
    文黎躬身站在鎮郵局的信簍邊,一手擦汗,一邊在信簍裏翻找。
    “別找啦,你看你手那麽髒,還有汗,一會兒把別人的信弄髒弄壞了,別人找不到你,還得來找我麻煩。”一名矮痩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你們村的信前天就都送去了,沒有就是沒有,你跟我這兒把信全部刨出來,也不可能有啊。省省力氣吧,這麽熱的天,你可別在我這兒中暑嘍!早點回去,再晚個幾小時,大雨下下來,你想回都回不了!”
    文黎將每封信都看了一遍,確實沒有羅老師寄來的。
    她隻得直起身來,不甘心地問:“大姐,會不會是分發錯了,我們茅一村的發到別的村子去了?”
    “嘿!我說你這小女娃是怎麽回事?質疑起我們的工作來了?”矮痩女人從藤椅上站起來,將文黎打量一番,“我在這兒工作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出過錯!你要不信,你今晚就別回去,就在這兒待著,看我明天怎麽分信發信!”
    “我不是這個意思。”文黎急了,“羅老師每個月都會給孩子們姑娘們寄信,你分過好幾回,你肯定清楚的呀,但這個月他一直沒有寄信來,我……”
    “你不會自己問問嗎?”
    “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
    “這就怪了,他給你們村寄信,信封上沒有地址?”
    “隻有郵局地址。羅老師說過,不讓我們主動聯係他。”
    矮痩女人慢悠悠地搖著蒲扇,“那就沒辦法咯。哎,不就是一堆照片嗎?沒寄就沒寄吧,又不是錢。以前他沒給你們寄照片時,你們不也過得好好的?”
    文黎咬著下唇,見實在是找不到信了,隻得轉身離開鎮郵局。
    正值雨季,蛇荼鎮濕熱難耐,文黎穿著長袖長褲,頭上戴著一頂草編的遮陽帽,在太陽底下走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受不了了,連忙跑到一片樹蔭下,拿出背簍裏的水解渴。
    蛇荼鎮與鄰國就隔了一座山,遠離國內經濟文化發達的中心城市,人們得過且過,視野閉塞,鎮裏的情況還相對較好,下麵的幾個村子卻沿襲著過去幾百年的陋習。
    窮不可怕,可怕的是窮不思辨。
    是被整個社會遺忘。
    文黎不是蛇荼鎮人,是三年前主動來到這裏參加扶貧建設的誌願者。
    初到之時,她雄心勃勃,待了一個月,卻漸漸懷疑自己沒有能力幫助生活在這裏的人。
    這些年她紮根在茅一村、茅二村,親眼看到這裏的女孩被賣到鄰國,被男人們隨意使喚。
    兩個村子都實習一夫一妻多妾製,有悖法律,卻無人管理,很多被納為妾的女孩還不到14歲,嫁人時必須跪拜丈夫,以示忠誠。
    受教育的權力對她們來說等於天方夜譚,她們中的絕大多數甚至在長期的文化洗腦中,已經不把自己看作人。
    這就意味著,她們不會為自己爭取任何權益與前途,甚至發現不了自己身為女性的美。
    文黎想要幫助她們,卻不知從哪裏下手。
    民間有句老話,叫“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但文黎既試過為她們募捐,又試過教她們念書,甚至請手工行家教她們做有家鄉特征的紀念品,可她們的眼中仍舊沒有光亮。
    文黎明白,根本原因出在思想上,她們已經是男權、父權的奴隸,思想不改變,連授之以漁都沒有用。
    可思想要如何改變?
    帶她們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嗎?
    讓她們了解正常女性是如何生活的嗎?
    前者做不到,她們根本無法離開這重重大山。
    後者倒是可以一試。
    文黎不斷向村裏的女人們講解城市的樣子,講解同齡女人每天都在做些什麽。
    可是願意傾聽的人很少,傾聽後願意去思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
    去年年初,文黎對現狀感到絕望。她覺得自己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仍是無法改變這裏的——哪怕一個人。
    她打算離開茅一村、茅二村,從此再不踏入蛇荼鎮半步。
    可是就在她做離開前的準備時,村裏來了一個老年旅遊團。
    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全是五六十歲的男性,在柳奇城成團,很多人背著專業的相機,說是要拍下這裏的好山好水。
    蛇荼鎮少有賓客,文黎身為扶貧誌願者,是鎮裏少有的能將普通話講得流利的人,遂被鎮幹部叫去帶領大家參觀。
    文黎的誌向已經不在蛇荼鎮,帶隊帶得不情不願,途中被一個姓羅的男人搭了好幾次話。
    “你這身裝扮很有特色,給我當當模特吧。”男人說。
    文黎五官端正,長相在城市裏不算特別吸引人,但在鄉下的秀山秀水間,就顯得特別出塵。
    她並不抵觸拍照,拍完之後和男人隨意聊了幾句。
    男人自稱最大的愛好是街拍,每天隻要有空,就上街去拍漂亮的姑娘。
    文黎知道街拍,但聽男人這麽說,還是有些詫異,“您都六十多歲了吧?”
    “六十多歲又怎樣?”男人直樂,“六十多歲也可以發現美,欣賞美啊!我吧,前半生沒什麽愛好,隻知道賺錢養家,讓婆娘兒子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我自己呢,是丁點兒愛好,丁點兒想頭都沒有。活到這把年紀,才突然想通了,我得有愛好!”
    文黎隱約受到一絲啟發。
    “來,小姑娘,給你看看我拍的照。”男人說著點出相機裏的相冊,一張一張翻給文黎看,“漂亮吧?都是我拍的,我每次看到她們這麽有活力,就覺得自己也有活力了!”
    文黎看著相冊裏明豔的女性,猛地想到村裏那些目光呆滯的女人。
    一直以來,她致力於向她們講述外麵的美好,描述現代女性該有的生活。
    可她手上沒有最直觀的圖像!
    電視上的明星光鮮亮麗,但那太遙遠了,而太遙遠的東西不足以震撼人心。
    她缺少的不就是這些普通女性的照片嗎?
    當她們看到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刺激感官,她們的思想會發生變化嗎?
    她們還會認為,自己生來就該被束縛在這小小的村莊裏,為丈夫、父親、兄弟奉獻一生嗎?
    文黎忽然感到血液在憤然地燃燒,她情緒激丨昂地向男人講述自己在這裏的所見所聞,以及付出的努力,雙眼數次泛紅,直到眼淚情不自禁落下。
    男人先是聽得雲裏霧裏,後來神情漸漸變得專注,最後頻繁點頭,拿出一包紙巾,遞到文黎手上。
    “我曾經當過老師。”男人說:“不過是個沒什麽本事的老師,教課教得不好,就隻會畫黑板報。不過……”
    男人語氣一轉,“我至今記得我離開學校,另謀出路時,老校長給我說的話。他說——教書是育人,但育人不局限於學校,小羅,教師清貧,你要為妻兒謀未來,我不攔你,但我希望你記住,當將來你有了能力時,應當幫一幫那些你能夠幫的人,這也是一種形式的育人。”
    文黎低聲道:“羅老師……”
    “鎮上有洗印照片的地方嗎?”男人問。
    “有的!”文黎激動道:“我這就帶您去!”
    那天,男人將相機裏的照片全都洗印了出來,由文黎展示給村裏的女人。
    男人臨走前說,“我家裏還有很多照片,我回去之後會整理一下,每月寄一次,但願能夠幫到這裏的婦女和小孩。”
    “會的!”文黎淚光閃閃,“羅老師,可以給我一個您的聯係方式嗎?”
    男人猶豫了一會兒,婉拒道:“我不想讓我家裏人知道,我妻子……可能不太能理解。”
    因為照片與重新燃起的希望,文黎沒有按計劃離開蛇荼鎮,她趁男人們不在家時,與女人們一同翻看照片,反複告訴她們——你們不是生來就該像現在這樣。
    視覺的刺激是驚人的,沒有人不會被美麗與活力打動,由此去憧憬,去向往。
    這個過程很慢,但它正在發生——文黎已經察覺到,年輕女人和小女孩的眼神首先改變了,然後是年長一些的女性,她們看照片時神情明亮,好似正想象自己穿上漂亮衣服、化上流行妝容。
    她們小心翼翼地問:“照片裏的人真的和我們同齡嗎?她們不是明星?隻是普通人?”
    “對!”文黎說:“她們都是大城市裏的普通人,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村裏和鎮裏的氣氛在慢慢改變,女人們每個月最期待的事,就是收到羅老師寄來的照片。
    最近半年,照片裏不僅有洋氣自信的女性,還有可愛漂亮的小孩。
    羅老師在信中說:改變上一代很難,改變新一代卻容易許多,也給孩子們看看同齡小孩的照片吧,希望她們從小有夢想。
    一年多的熏陶已經初見成果,一名13歲的女孩拒絕出嫁,奮力反抗,在母親的幫助下從茅一村逃到蛇荼鎮鎮政丨府,如今已經在蛇荼鎮所屬的柳奇城念書。
    文黎很想將這件事告訴羅老師,卻無法聯係到羅老師,而這個月,羅老師的信遲遲未到。
    “您出什麽事了嗎?”文黎在樹蔭下焦急自語,在天邊滾過一道悶雷時終於下定決心——
    “我去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