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無休(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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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無休(19)
    空調機箱被拆開過,裏麵的結構已經被徹底破壞,裝著斷手的是一個鐵盒,外麵裹著一塊黑色絨布。
    經法醫驗證,斷手正是沙春失蹤的雙手。
    鐵盒上並未提取到任何指紋,但痕檢師在細致查看空調機箱後,發現了一組指紋。
    而這組指紋,與於孝誠的指紋能夠比對上。
    於孝誠驚恐萬分,眼珠都顫抖起來,“我沒有殺人!不是我幹的!”
    “但你的指紋為什麽會出現在藝術樓的空調機箱上?”明恕說:“這還不止,2樓219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人去過,現場保存幾乎完好,你的足跡也留在積灰的地板上。”
    “可是,可是真不是我殺了沙春!”於孝誠的神情與之前有些許不同,過去是完全拒絕配合,現在似乎流露出了些許“請你們相信我”的意思。
    明恕換了個坐姿,“我問過你,8月23號到8月24號你在哪裏,在幹什麽,你不願意說。我還問過你,8月14號,你和沙春為什麽在藝術樓見麵,你也不願意說。當時我們手上沒有任何物證,你實在不說,我也拿你沒辦法。”
    說著,明恕忽然嚴厲道:“但現在,關鍵證據已經出現。於孝誠,23號中午你無故離開九中,就是為了在演藝集團等待沙春!”
    “不是!”於孝誠吼道:“沙春想讓我幫她,但我沒有!她想死,但我不想!她三十多歲了,覺得努力是最不值當的事,可是我還想努力,我還沒有碰到天花板!”
    方遠航猛吸一口氣,“沙春‘勸說’過你,但你沒有接受?”
    於孝誠用力點頭,“我沒有答應她,我還有前途,我不信她那一套!”
    方遠航喝道:“那你為什麽有沙春的斷手?你為什麽將她的手藏在空調機箱裏?”
    “我……我……”於孝誠看上去心急如焚,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話越發沒有條理,“我不知道,是凶手將那個東西放在我家門口。”
    “還凶手?你就是凶手!”方遠航說:“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又為什麽不報警?反倒將斷手藏到你學校裏?你說得通嗎你?”
    明恕盯著於孝誠,抬手打斷方遠航,“你先出去抽根煙。”
    “師傅?”方遠航不解,“為什麽?”
    “不要這麽激動。”明恕說:“你看,你都把咱們的嫌疑人吼得說不出話來了。”
    方遠航說:“這不應……”
    明恕話是對方遠航說的,視線卻未從於孝誠臉上移開,“他都說了,沙春‘勸說’過他,現在不論凶手是不是他,我都想聽聽,沙春是怎麽‘勸說’他。”
    於孝誠登時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明恕。
    審訊室的門合上,於孝誠的對麵隻剩下明恕和記錄員。
    明恕朝於孝誠抬了抬下巴,“說吧,你跟沙春到底是什麽關係。”
    大概是明恕剛才那一席話起了作用,於孝誠沉默了一陣,嘴唇反複抿動,終於開口:“今年高考,我以為自己發揮得不錯,應該能考上京政法。我在我以前的班級群裏看到大家說,首都名牌大學的學生都多才多藝,不止成績好。我不想被甩下,所以想趁暑假學點東西。”
    明恕說:“這麽巧就選到古箏了?”
    “我學的是文科,本來就對傳統文化感興趣。”於孝誠的冷汗一道一道從脖頸上滑落,“我讀了四年高三,從來不做與學習無關的事,已經被外界的新鮮事物拋下了。我,我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學一種民族樂器,但我不知道去哪裏學。我小時候,興趣班也好,補習班也好,都是在學校、商場附近發宣傳單的,我去東弦廣場收集了一些宣傳單,分辨不出好歹,看到‘蒹葭白露’離我住的地方近,就去了。”
    於孝誠越說聲音越低,像沒有底氣,明恕提醒道:“大聲點兒。”
    “啊?哦。”於孝誠緊張地挺直脊背,“我隻有一個暑假的時間,就想找個最好的老師,什麽樂器無所謂,但效率一定要高。他們就給我推薦了沙春,說是專業古箏老師,‘蒹葭白露’最厲害的一位。”
    明恕問:“‘他們’是誰?”
    “是‘她’,不是‘他們’,我習慣這麽說。”於孝誠糾正道:“就是那個前台接待。”
    明恕想起來了,是頭一回去“蒹葭白露”遇到的那位傻白甜接待,伍彤。
    “沙春確實很好,她得知我是九中的複讀生後,問了我很多學習上的事。”於孝誠說:“我當時不知道她的打算,她問什麽,我就說什麽。”
    明恕說:“所以她漸漸摸清楚,你非常努力。”
    於孝誠點了好幾下頭,“她開導過我,我很感謝她。但是在高考成績出來之後,她就……”
    說到這裏,於孝誠好似陷入了極度的痛楚中,臉埋進手掌裏,肩背肉眼可見地顫抖。
    記錄員看了看明恕,明恕不做聲。
    “我的分數上不了京政法,誌願如果填差一些的學校,當然能上,但我複讀就是為了京政法,去其他學校的話,複讀就沒有意義了。”於孝誠說:“我不甘心。”
    明恕早就知道結果——於孝誠在明知自己上不了京政法的情況下仍舊填報了京政法,最終落榜。
    “沙春就是在這個時候,向你灌輸她的思想?”明恕問:“你還記得你們的對話嗎?”
    於孝誠的反應不太幹脆,“那是我最消沉的時候,一方麵我決定再次複讀,一方麵又不知道如果複讀還是失敗了,我該怎麽辦。沙春,沙春她給了我很沉重的打擊。”
    “她怎麽打擊你?”
    “她講了她這三十多年來的人生,我發現,發現……”於孝誠像個差點溺水的人,急促地吸氣,“她過去的經曆和我現在太像。”
    沙春的母親曾說,沙春從小就極其努力,但因為不聰明,缺乏天賦或者說悟性,成績始終徘徊在中遊。
    “沙春告訴我,我們這樣天資愚鈍的人,努力是白費力氣,越是努力,就越是發現自己比不上別人,不努力的話,還可以寬慰自己‘我隻是懶,不是笨’。”於孝誠壓抑道:“她說,我們就是笨!她還說,我現在沒有踏入社會,不知道這個社會多麽瞧不起勤奮卻平庸的人。有天賦的人努力,別人都誇‘聰明還這麽努力,活該成功’,沒天賦的人努力,被嘲笑為‘沒本事的人就隻會用勤奮來找存在感’!”
    “他……”方遠航不在審訊室裏,但隔著顯示屏,也能感受到於孝誠爆發出的絕望,皺眉道:“他這話我聽著怎麽這麽難受?”
    藝術樓的線索是周願發現的,此時周願也盯著監控。
    片刻,周願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理解他,因為我也是個沒有什麽天賦,卻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人。”
    於孝誠接著道:“沙春說,她了解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她的過去,她拚了那麽多年,越拚越絕望,我也會和她一樣……”
    “她說,我們這些人,不該再白費力氣,我們越是努力,就越是別人眼中的笑話。”於孝誠揚起麵,不讓眼中的淚水掉出來,聲音出現輕微哽咽,“她問我,為什麽別人輕輕鬆鬆就能考上首都那兩所最好的大學,而我念了兩年高三,都考不上京政法?除了承認自己平庸,我還能說什麽?”
    “於是她問你,想不想擺脫平庸?想不想受到矚目?想不想從這種無望的拚命中解脫?”明恕目光銳利似刃,“當努力成為別人的笑柄,不如熱鬧地了斷這一切。”
    於孝誠驚訝地看著明恕,喉結幾番滾動。
    明恕說:“她是這樣對你說?”
    幾分鍾後,於孝誠說:“是類似的意思,她說我們這樣的人應該抱團互助,共同對抗這個對‘平庸努力者’充滿惡意的世界。”
    “抱團?”明恕問:“你知道她的夥伴?”
    於孝誠點頭,“沙春希望我幫忙殺死她,就像她幫助她的‘朋友’。”
    方遠航激動道:“來了!”
    明恕問:“哪個‘朋友’?”
    於孝誠再次低下頭,半天沒說話。
    明恕說:“你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必要隱瞞?”
    於孝誠趕緊道:“我,我不是要隱瞞,是真的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沙春隻跟我說,那人和我倆一樣,努力了半輩子,到了四十多歲才終於想明白,努力是努力者的恥辱。”
    明恕一字一頓,“努力,是努力者的恥辱。”
    努力本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勤奮是可貴的品質。
    但在巫震、沙春、於孝誠身上,努力卻成了恥辱。
    於孝誠苦笑著搖了搖頭,“沙春說我還沒有出社會,所以不明白社會上對我們這種人的惡意和鄙夷,其實我怎麽不明白?我是以全縣前十的成績考到九中,我那時還挺膨脹,但是開學第一周的摸底考試就把我打懵了,我考了全班倒數……我才知道,班裏全是尖子生,我這個全縣前十和他們相比,根本屁都不是。”
    “所以在摸底考試之後,你拒絕了所有活動,潛心學習。”明恕說:“你幾乎從集體中脫離出來。”
    “我沒有辦法。”於孝誠不住地搖頭,“我也想去踢足球打籃球,我也想周末去網吧玩遊戲,我也想在集體活動裏給班上爭光——爭光的男同學周圍總是圍著很多女同學。但我不行,如果我不把時間都放在學習上,我就是倒數,真的,你別不信。”
    明恕歎了口氣,“我信。”
    於孝誠神情越發痛苦,“我隻有努力到極點,才能將成績維持在中流。可那些比我聰明的人,跟女同學約會,參加運動會,上課還睡覺呢,都能考進年級前二十。我真的……很羨慕他們。”
    監控旁,周願的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我的老師迂回地告訴我,高中三年學習不是全部,還是應當適當參加活動;我的同學叫我‘勤奮誠’,因為除了睡覺,我什麽時候都在學習——連吃飯都在練英語聽力。”於孝誠說:“我知道他們都挺瞧不起我,那些勸我放鬆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一旦放鬆,就會成為倒數。”
    方遠航注意到周願的反應,“喂,你怎麽了?被他帶進去了?”
    周願臉色輕微泛白,知道自己失態了,連忙搖頭,“你聽於孝誠說這些,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方遠航想了下,“有點兒難過,但不至於受到影響。”
    周願按了按太陽穴,“你和他沒有共同的經曆與體會,所以無法感同身受,但我有。”
    方遠航受到啟發,自語道:“所以他們很容易就能互相影響。”
    “我能感到他們的惡意。”於孝誠垂著頭說,“他們瞧不起我的努力,尤其是在月考成績出來時,我經常聽到別人說——於孝誠那麽努力考得也不如誰誰好。我們這樣的人,隻有‘同類’能夠理解。沙春殺掉的人是個編劇,哪個編劇我不知道,我沒有時間看電視劇。”
    明恕說:“她連這都告訴你了。”
    “想向我證明,我努力真的不會有出路吧。”於孝誠情緒低落,“可是,可是……我還是不想放棄!”
    “你拒絕了她?”
    “我做不到,她讓我殺死她,再將我們的痛苦告訴下一個人,請那人來幫我了結,可我還想活下去!”
    明恕問:“沙春去九中找你,是為了勸你回頭?”
    “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所以和她去了藝術樓。”於孝誠說:“那次我徹底和她說清楚了,這事我不參加,我要準備高考,請她別再來打攪我。”
    明恕半分鍾沒說話,忽然道:“不可能。”
    於孝誠一驚,“什麽?”
    “沙春連殺害過一位編劇的事都告訴你了,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你?”明恕說:“你們已經在一條船上,她告訴你編劇的事,不是為了進一步說服你,而是讓你再也下不了船。你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幫沙春!”
    於孝誠張開嘴,瞳孔急速縮小。
    明恕逼問:“8月23號晚上,你在哪裏?”
    於孝誠在短暫的僵硬之後,以極緩的頻率伏在審訊桌上。
    不久,沉悶的聲音從他雙臂間傳來,“沙春說,我至少應該幫她一個忙。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害我……”
    明恕問:“什麽忙?”
    “她說她已經找到願意幫助她的人了,很快她就將解脫。”於孝誠說:“她愛她的雙手,所以想將雙手留在心中最幹淨的地方。”
    “最幹淨的地方?”明恕說:“學校?”
    於孝誠說:“嗯,我隻能幫她,我還有不到一年就又要參加高考了,不能再受幹擾。她和我說好了,隻要答應這件事,我們就兩清。”
    方遠航怒道:“撒謊!”
    “23號,我在江南劇院見過沙春,她就要解脫了,說想和我見麵。”於孝誠說:“她忽然變得很溫柔,拍了我的肩膀,說我想努力就去努力吧,但一定要完成她最後的心願。我看著她上車,覺得很茫然,不想回家,也不想複習,想起我那些一到周末就打遊戲的同學,忽然很想試試打遊戲是什麽感覺。”
    明恕說:“你去了網吧?哪個網吧?”
    “九中附近的一個網吧,名字我記不得了。”
    “在網吧上網需要刷身份證。但係統上根本沒有你的上網記錄。”
    於孝誠尷尬地轉著眼,“我不敢用身份證,那裏離學校太近了,老板說可以代刷身份證,隻要多花五塊錢就行。”
    “你沒有用手機支付?”
    “我正好有零錢。”
    據於孝誠供述,他從江南劇院一路“遊蕩”回九中,中途在路邊攤吃了頓燒烤,又去江邊吹了風,喝了酒,在網吧從夜裏一直玩到次日中午,在便利店買了一包十塊錢的煙就回到出租屋,睡到晚上被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門外無人,而地上放著一個包裹。
    包裹裏麵,裝著血淋淋的斷手。
    “於孝誠講故事的水平實在是很蹩腳,荒唐又奇怪,一聽就像是編的,不過……”明恕癱在副局長辦公室的沙發上,姿勢極為隨意,雙手手指在幅度一點一點,“不過……哎,我操。”
    蕭遇安垂眼,“不過除了荒唐,你沒能找出太大的漏洞。”
    明恕一下子翻起來,“從於孝誠開始講與沙春相識的經過,我就覺得他是在撒謊,但從頭聽到尾,居然沒有發現明顯漏洞。有些人的行為匪夷所思,怎麽看怎麽假,但ta確實就這麽做了。”
    “外勤已經查清楚,24號淩晨咖。”蕭遇安說:“這個時間點很尷尬,於孝誠有可能在作案後立即趕回九中,時間是足夠的。但於孝誠沒有交通工具,他從演藝集團返回九中,隻能打車,淩晨在演藝集團幾乎不可能隨便打到車。”
    明恕將一個靠枕抱在懷裏,“這個可以通過道路監控排查。”
    “如果於孝誠沒有撒謊,那麽凶手就另有其人。”蕭遇安說:“沙春‘勸說’於孝誠失敗,所以轉向另一人,這人的動機很不純粹。”
    明恕將靠枕揉得更緊,“他們誰的動機都不純粹。”
    “不,巫震不純粹,但他沒有刻意嫁禍給誰,巫震最後一個筆記本在沙春房間裏,這總不至於是誰悄悄藏在那兒的吧?”蕭遇安說,“但沙春‘自殺’之前,卻一定要於孝誠答應幫藏自己的手。這是什麽意圖?”
    明恕剛才審問於孝誠時就想過了,“於孝誠知道沙春的秘密,沙春為了求安心,所……不對!”
    蕭遇安點頭,“發現問題了吧。沙春要求於孝誠答應的是,在她死之後,藏好她的雙手。她的不安在於於孝誠知道她的秘密,擔心於孝誠有朝一日揭發她。可在她死後,她還有必要擔心這一點嗎?在這個細節上,前後因果矛盾。”
    “所以這個要求不應是沙春提出來的,是那個對沙春動手的人?”明恕捶打著靠枕,“ta讓沙春去威脅於孝誠,於孝誠忙於高考,不想惹上任何麻煩,倉促之下隻能同意。這樣一來,證據隻會指向於孝誠,警方很難發現ta?”
    “不排除這種可能。”蕭遇安說:“這樣一來,多米諾骨牌其實就卡住了,因為這個人並不是沙春、巫震的‘同類’,而是個抱有其他心思的人。”
    絕望者們一人殺掉一人,悲劇不斷重複,這僅是存在於理論中的理想狀態。現實裏有數不盡的未知因素,巫震將“接力棒”成功傳遞給沙春,已經是很難得的情況。
    明恕說:“這倒是更符合現實。”
    “不過如果隻看物證,於孝誠是凶手的概率仍然有九成。”蕭遇安拿起震響的手機,接通之前說:“畢竟他的‘故事’,很難讓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