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無休(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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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無休(21)
    “龍天浩!”
    一道陌生卻又似乎在哪裏聽過的男聲從後方傳來,龍天浩翻越欄杆的動作一頓,旋即回過頭,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明恕是一路跑上樓頂的,說話時卻穩穩控製著氣息,幾乎沒有喘。
    他向龍天浩招手,“過來!”
    龍天浩在重案組見過明恕,雙眼通紅,喝道:“你來幹什麽?”
    明恕謹慎地靠近龍天浩,“我不來你不就要從這裏跳下去了嗎?”
    “我……”龍天浩情緒不穩,左手死死抓著欄杆,下意識反駁道:“我沒想過要跳下去!”
    “那你就鬆開手!”明恕聲色俱厲道:“過來!”
    龍天浩沒有鬆手,仍舊緊緊貼在欄杆邊,短時間內抿了好幾次唇。
    很明顯,他在害怕。
    但這種害怕並不是普通人麵對警察時的害怕,而是一個自我判定不高的年輕人,在麵對一個年長、優秀的同性時,由內心投射丨出的自卑與畏懼。
    明恕並未收斂起那種頗有威懾力的氣場,反倒步步逼近,“這是老房子,欄杆上全是鏽,你不是愛惜你的左手嗎?怎麽還抓著那欄杆?”
    龍天浩聞言條件反射放手,低頭一看,手掌上全是暗紅色的鏽。
    沉鏽似血,沿著掌紋深一寸淺一寸地鋪開。
    明恕看準時機,飛快前掠,在龍天浩還未反應過來時,已經將人徹底從欄杆邊帶離。
    龍天浩猛力掙紮,可明恕高出他一個頭,力量更是沒得比,他被鉗製著,根本掙脫不開。
    跟著明恕趕來的邢牧看得心驚肉跳,“領導,現在怎麽辦?”
    明恕押著龍天浩回到出租房,將門窗全部關嚴實,注意到龍天浩手指上的傷,問:“家裏有沒酒精碘伏?”
    龍天浩低頭坐在沙發上,沒有反應。
    邢牧從隨身攜帶的包裏拿出一個小方盒,“領導,我這兒有酒精球。”
    明恕想起來了,邢牧這位哥包裏永遠裝著酒精球和消毒噴霧,以備不時之需。
    “洗手,自己處理。”明恕將小方盒拋給龍天浩,開始環視室內。
    屋裏陳設簡單,最值錢的是電腦,地板桌子倒也算整潔,沒有遊戲宅家中常見的外賣包裝、零食口袋。
    電腦桌上倒扣著一個相框,明恕將它拿起來,照片上的龍天浩比現在年輕,精氣神十足,穿著一件隊服,雙手豎起大拇指,衝鏡頭笑得十分燦爛。
    龍天浩洗完手回來,猛衝到桌邊奪回相框,先是緊捏在手中,而後再次扣在桌麵,顫聲說:“不要看。”
    “是你剛開始打職業的時候?”明恕問。
    龍天浩默不作聲地將酒精球貼在被咬得鮮血直流的手指上。酒精具有刺激性,那傷又是破皮新傷,兩相接觸,痛是必然,可龍天浩神情卻很麻木,連眉心都沒皺一下,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痛。
    是天生對疼痛不敏感?
    還是已經習慣了疼痛?
    明恕觀察了會兒,坐在龍天浩的電競椅上,一想到這人差一點就跳樓自殺了,不免有些心煩,“說吧,為什麽想跳樓?就這麽不想活了?”
    龍天浩將染紅的酒精球丟進垃圾桶,從下方瞪向明恕,“我想活不想活,關你什麽事?”
    邢牧想說教,又怕明恕說自己多嘴,隻得悄悄說:“年紀輕輕的,再想不開也不能跳樓啊……”
    明恕指尖交疊,“你是因為手傷難以治愈,才想要給自己來個了斷吧。”
    龍天浩手背青筋繃起,“和你無關!”
    明恕說:“你跟沙春學古箏,以為通過練習古箏,能夠幫助左手恢複……”
    “別說了!”龍天浩吼道。
    明恕卻繼續道:“是你自己這麽想,還是有人告訴你?”
    龍天浩左手已經捏成拳頭,手指的破口因為這個用力的動作而被撕得更開,血順著手背往下淌。
    邢牧生怕他會對明恕動手。
    “我自己想學古箏不行嗎?”龍天浩麵容扭曲地說。
    明恕從電競椅上站起,垂眼俯視著龍天浩,“別他媽跟我耍橫。”
    龍天浩怔了下,臉上的戾氣頓時潰散。
    “你去年退役,不是因為年齡到了,而是左手的嚴重傷病。”明恕吐字清晰,發音有力,“但你並沒有放棄,你一直積極治療,尋找各種辦法,期盼有朝一日能夠複出,回到你心愛的戰場。”
    龍天浩啞然地張嘴,左手開始顫抖。
    “到今年6月,你正方偏方全都試遍,光鄴醫院的雷醫生將你的左手手指由無法彎曲治到能夠滿足正常生活需要,但仍離你的要求有距離。”明恕說:“你發現自己也許永遠也無法複出,所以陷入絕望。這時,有人告訴你,練習古箏能夠促進你傷手的恢複,你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人還告訴你,‘蒹葭白露’的沙春,是名非常優秀的古箏演奏者。”
    龍天浩布滿紅血絲的眼忽然浮起一片水霧。
    他並沒有否認。
    “你懷著巨大的目的性和希望,以為自己的手真能好起來。”明恕繼續說:“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你告訴你的粉絲,讓他們等你。”
    龍天浩輕輕搖頭,含義不明道:“我不知道……”
    明恕接著說:“但幾堂課學下來,你不僅發現手並沒有好起來的征兆,還發現沙春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厲害——她和你一樣,在所從事的行業中毫不起眼。”
    龍天浩一下站了起來。
    明恕冷不丁道:“沙春讓你認為你們是‘同類’,你殺害了沙春。”
    在不知情者聽來,這是兩句邏輯全無的話,前後沒有任何因果關係。
    知情者卻能聽懂,這是一塊“多米諾骨牌”倒向下一塊“多米諾骨牌”的條件。
    龍天浩的反應至關重要。
    “你……你說什麽?”龍天浩瞳孔緊縮,茫然地張著嘴。
    兩人隔著三步遠,明恕眼神冷厲,龍天浩露在t恤外麵的一截鎖骨上下起丨伏,半分鍾後搖頭道:“我沒有殺人,我隻是威脅過她。”
    “坐下。”明恕的語氣近似命令,“我問你幾個問題,你最好別以謊言來糊弄我。”
    龍天浩有點懵,聞言當真坐回去了,整個人像被霜打了一般,輕聲說:“我從來沒想過殺人,該死的隻有我自己。我有時控製不了情緒,但我不會殺人,我……我自殺也不會殺人。”
    邢牧走到明恕身邊,壓低聲音道:“領導,這人可能患有抑鬱症。”
    明恕“嗯”了聲,問:“在上課過程中,你是不是向沙春講過你的職業經曆?”
    “她問我為什麽想學古箏。”龍天浩盯著地板上一個圓形汙跡,目光有些渙散,“我開始沒說,隻說我以前是電競選手,她說一看我這雙手,就知道我是個很努力的人。”
    明恕說:“而她也是個努力的人。”
    龍天浩驚訝,“你怎麽知道?”
    明恕沒有回答,“‘努力’拉近了你們的距離,你不再藏著掖著,開始向沙春剖白內心。”
    龍天浩疑惑地望著明恕,過了會兒才說:“我告訴她我的左手受傷了,還有我這些年在次級聯賽掙紮的經曆。除了雷醫生,我……我從來沒有對外人傾述過這些。我當時覺得,沙春能夠理解我的心情。”
    明恕問:“她後來又對你說了什麽?”
    龍天浩不解,“什麽什麽?”
    明恕說:“一個計劃。”
    龍天浩眉間的疑惑更深,片刻後搖頭,“我不懂。”
    氣氛又陷入古怪的凝滯,明恕說:“既然你和沙春關係不錯,那上次你為什麽對沙春抱有那麽大的敵意?”
    “我對她沒有敵意,我隻是……”龍天浩神情黯然,“我根本控製不住情緒。上了一段時間古箏課之後,我的左手不僅沒有好轉,還時常疼痛難忍,再次出現腫脹的情況。我明白了,沒有誰能夠救我的手,它壞了就是壞了,雷醫生幫不了我,沙春也幫不了我。”
    明恕在龍天浩麵前踱了幾步,問出那個關鍵問題,“你絕不可能自己突然認為學習古箏有益於左手的恢複,有人誤導了你,讓你病急亂投醫,這個人是誰?”
    龍天浩並未否認這個人的存在,卻搖頭道:“我不認識。”
    明恕說:“不認識沒關係,你什麽時候,在哪裏遇上他?”
    龍天浩這回沉默了很久。
    “有難言之隱?”明恕問。
    “我控製不住自己,幹過一件很糟糕的事。”龍天浩雙手局促地在腿上搓動。
    明恕說:“是威脅雷醫生?”
    龍天浩連忙抬眼,“你已經知道了?”
    “那個誤導你的人就是在你大鬧醫院之後出現?”
    “……嗯。”
    龍天浩說,他其實知道雷醫生已經盡力。和接受治療前相比,他的左手情況好了很多,如果沒有雷醫生,他恐怕連簽約主播都不能做。
    可是這遠遠不夠!
    左手遲遲無法恢複到受傷之前的狀態,雷醫生也明確告訴他,他已經不可能再打職業了。
    “我不知道能怪誰,好像誰都沒錯,想來想去,要怪隻能怪我自己。”
    龍天浩的聲音漸漸哽咽,望著明恕問:“但我又有什麽錯呢?”
    這一聲裏盡是絕望與無助,痛苦滲透進了每一個顫抖的咬字裏。
    明恕很輕地吸了口氣。
    “雷醫生說是我早年用手過度,現在也不遵醫囑,導致左手好不起來。”龍天浩苦笑著搖頭,“可我天賦有限,不像那些天才。如果我十幾歲時不拚了命地練,我怎麽出頭?如果我因為治傷徹底放棄遊戲,我怎麽複出?現在有天賦的新人那麽多,除了勤奮,我拿什麽去和他們拚?我……”
    龍天浩突然停了下來,用顫抖的左手拭去即將落下的眼淚,而後歎息道:“其實勤奮也沒有用,我把這隻手練到這種地步,不還是沒能出頭嗎?我從來沒有打過頂級聯賽,那麽多年都隻能待在次級聯賽,即便在次級聯賽,也隻是水平中等的選手。我對不起我的父母,我活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都是我自己的錯。”
    話題似乎已經跑偏,但明恕並沒有提醒龍天浩。
    幾分鍾後,龍天浩長吸一口氣,“可我不敢承認啊,不敢怪自己。我必須找一個人來替我承擔,將所有的錯都推到他身上。如果不這樣做,我要怎麽說服自己繼續活下去?”
    明恕說:“那個人就是雷醫生。”
    龍天浩捂住上半張臉,沉沉點頭,“我去大鬧他的診室,將所有痛苦都發泄在他身上,罵他是庸醫,怪他治不好我的病,怪他毀了我的前途……後來保安來了,將我按在牆上,我才清醒過來。我以為他們會報警,但後來他們隻是讓我保證不要再來醫院鬧事,就把我放了。”
    與光鄴醫院一街之隔就是冬鄴醫科大學主校區。
    龍天浩離開醫院之後,無處可去,盲目遊蕩著,就到了醫科大的校園裏。
    “我已經沒什麽錢了,想要不就死了吧。校園真好,安靜,大家都有可以奔的前途。我坐在長椅上看他們,看夠了,我就去死。”龍天浩說:“但後來有個人走過來,和我坐在一起。他告訴我,練習古箏能夠促進手部腱鞘炎的恢複,還給了我一張宣傳單,叫我去‘蒹葭白露’找一位叫‘沙春’的老師。”
    “蒹葭白露”的宣傳單。
    於孝誠也是在拿到宣傳單之後,才找到“蒹葭白露”!
    明恕問:“宣傳單你還留著嗎?”
    龍天浩搖頭,“報完名之後,我就把宣傳單扔了。”
    一直沒出聲的邢牧終於忍不住插話,“你為什麽會那麽相信一個陌生人?”
    龍天浩看著左手,輕聲說:“誰有辦法治好我的手,我就相信誰。”
    頓了兩秒,龍天浩又說:“而且他……他是大學裏的老師。”
    邢牧沒明白,“老師又怎樣?”
    明恕卻懂了。
    龍天浩外表看著像個混混,其實相對單純,沒讀過多少書,十幾歲就開始打職業,對高學曆的人有種近乎本能的仰慕,認為大學教師、醫生這一類人都是可信的。
    “他說他是老師?”明恕問。
    龍天浩像是被問住了。
    明恕蹙眉,“他並沒有說過他是大學教師?”
    “我以為他是。”龍天浩有些慌張,“他在醫科大裏,五十多歲,很有風度,灰白色的頭發,戴著眼鏡,說話很,很有水平,不是老師,還能是什麽呢?”
    明恕心中漸漸有數,“那我再問你,你後來還見過這個人嗎?”
    龍天浩搖頭。
    明恕伸出手,“把你的左手給我。”
    龍天浩警惕道:“你想幹什麽?”
    明恕反問:“你在怕什麽?”
    龍天浩猶豫了半天,前伸左手,明恕很快握住,龍天浩倏地一僵。
    “痛?”明恕問。
    “不算痛。”龍天浩輕聲說:“最痛的時候已經過了。”
    明恕將龍天浩帶回重案組,立即讓技術人員繪製畫像,又讓技偵按日期去調冬鄴醫科大學的校園監控。
    看到畫像時,於孝誠很茫然,“我沒有印象。”
    靠目擊者的描述製作的畫像往往與真人存在不小的差別,除非是那種長相極具特點的人。明恕並不指望於孝誠能認出畫中的人,問:“你說你選擇‘蒹葭白露’,是因為拿到了不少培訓機構的宣傳單,‘蒹葭白露’是離你最近的一個?”
    於孝誠點頭,“嗯。”
    “發給你傳單的是誰?”
    “記不得了,都是大學生吧,出來做兼職的。”
    “在你去‘蒹葭白露’前後,有沒有注意到一個五十多歲,氣質與大學教師相似的男性?”
    於孝誠想了許久,搖頭,“沒有。這個人就是殺害沙春的凶手嗎?你們有線索了?”
    明恕皺眉,“所以你去‘蒹葭白露’,完全是偶然事件……”
    這話並不是提問,於孝誠卻當作明恕在問自己,“是啊,如果有更近的,我可能就不會去‘蒹葭白露’了。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你們相信我!”
    “我不認識他。”劉美的反應比於孝誠平淡,不滿地瞪了方遠航一眼,以示被不斷打攪的不滿。
    方遠航說:“不認識?從你的表達裏,我聽出了一個細節——你隻是不認識他,但對他有印象。”
    劉美反應頓了一拍,驚訝道:“你理解錯了,我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我補充一個問題。”方遠航覺得自己現在對美女已經徹底免疫了,麵對這樣一個美人,心中紋絲不動,隻想撬開美人的嘴,挖出能夠破案的細節,“你以前沒有說清楚,冬鄴市那麽多打著古風旗號的機構,單就東城區就有好幾家,你怎麽就選中了‘蒹葭白露’?”
    劉美低下頭,尖尖的下巴幾乎要消融在陰影裏。
    “真的沒有特殊原因。”過了一分多鍾,劉美眼神躲閃,發音也很不穩,“你們知道我在別的機構也上過課,我隻是喜歡古風,看到路程、時間、收費合適的,我就去了。”
    沙春另外的學生也陸陸續續到刑偵局接受問詢。
    年紀最小,完全不具備作案能力的王丹、梁喜月都是由母親選擇去哪裏學習、學什麽。王母與梁母都說,選擇“蒹葭白露”一是因為看上去不錯,二是被“演藝集團明星古箏演奏家”的宣傳噱頭所吸引。
    賀軍朝、賀修婷兩兄妹的情況和王丹、梁喜月差不多。
    查來查去,明恕在案發時不在國內的聞鶴處發現了佐證自己推理的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