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鬥蟲(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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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鬥蟲(27)
靳閱祖籍崇城,父母早亡,結過婚,婚後查出沒有生育能力,與妻子和平分手,此後二十多年一直一個人在崇城轄內的蛟水縣生活,沒有固定的工作,在學校當過宿管,也在工地上搬過磚,會一些電工的活兒,附近哪家的電路出了問題,叫一聲,他很快就能修得妥妥當當。
五年前,靳閱和一家公司簽了勞務協議,去n國修建工廠。合同上規定在n國待三年,每年最少有10萬元傭金。
對靳閱來說,每年10萬,這是他在崇城想都不敢想的工資。
因為沒有親人,靳閱說走就走,第一年過得很順利,結算時還多拿了接近3萬元。但第二年,他就在e國出了事。
崇城和冬鄴市離得很近,交通也很便利,冬鄴市比崇城經濟發達,崇城人遇到在自己城市解決不了的事,就愛到冬鄴市來。從口音和風俗上來說,兩地幾乎沒有分別。
餘大龍的家鄉就在崇城蛟水縣——與靳閱同在一地。
方遠航在靳閱曾經工作過的縣一中得知,餘大龍念初中時住校,那時的宿管正是靳閱。
如今的餘大龍熱情開朗,從不隱瞞自己的取向,但在餘大龍的班主任口中,他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餘大龍剛一進校,就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樣,言行舉止都像個女生,加上長相秀氣,不愛參加體育活動,被班上大部分男生瞧不起。
當年不管是校園還是社會,風氣都不像現在這樣開放。一些男生說餘大龍是“泰國人妖”,從小吃了激素,才變成現在這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餘大龍起初還爭辯,後來先是被孤立,又被男生們威脅欺負,漸漸什麽都不說了,上學放學都是一個人。
初二,有學生發現餘大龍偷偷看男明星的海報,於是校園裏開始流傳——餘大龍是個惡心的同性戀。
這話傳到家長耳中,家長們一些到學校來,要求開除餘大龍,一些警告自己的孩子,今後見到餘大龍就繞著走。
在他們眼裏,同性戀等於肮髒、惡心、斷子絕孫,以及艾滋病。
餘大龍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學校領導當然不至於開除他,但又是請家長,又是找他談話。在學校與家庭的雙重壓力下,餘大龍心理崩潰,在初二下學期選擇了跳湖自殺。
湖就在縣一中旁邊,雖然不算太深,但足以淹死個頭矮小的未成年。
白天,湖周圍總是有很多人,餘大龍鐵了心尋死,早上天不亮就起來,悄悄從學校溜出去。湖邊有幾盞路燈,但不足以驅散黑暗。他在湖邊站了一會兒,小聲哭泣,然後跳了下去。
如果不是晨跑的靳閱恰好經過,聽見了那一聲落水聲,天亮之後,人們將發現一具漂浮著的少年屍體。
靳閱抱著餘大龍回學校找校醫,校領導嚇得夠嗆,一邊感謝靳閱,一邊讓靳閱安撫餘大龍,把他看好,千萬別又出事。
投湖之後,直到初三畢業,靳閱時常跟著餘大龍。縣一中的食堂不怎麽好吃,靳閱若是做了餘大龍喜歡吃的,一定會將餘大龍叫去自己的宿舍。經校方允許,靳閱甚至給餘大龍搭了一張床,把餘大龍當兒子來照顧。
畢業之後,餘大龍隨家人搬去崇城,臨走前送了靳閱一個便攜式收音機。
“對了,靳閱還沒有去n國時,餘大龍有時會回來看他,給他買買牛奶、水果什麽的。”餘大龍的班主任感歎道:“靳閱不僅救了餘大龍的命,還救了他的人生。沒有靳閱那一年多的陪伴和開解,餘大龍現在恐怕……”
“後來呢?”方遠航問:“靳閱離開後,餘大龍還有沒有回來過?”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班主任說:“去年還是前年,餘大龍來打聽過靳閱的情況。當時靳閱在n國失蹤了,誰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靳閱沒有親人,我們有幾位老師還去找勞務公司問過,但他們也一頭霧水。餘大龍很著急,但我們確實不清楚靳閱在n國遇到了什麽。”
方遠航立即找到和靳閱簽合同的勞務公司。雖說還不至於人去樓空,但給靳閱介紹業務的員工已經聯係不上了。公司裏一個小領導解釋,他們隻是中介,人送出國就行了,別的管不著。
提及餘大龍,小領導印象深刻,“他問我們靳閱為什麽會失蹤,非要我們給個說法。唉,我猜他是個小基佬,說話夾槍帶棍,我根本說不過他。”
“後來呢?”方遠航問:“餘大龍來過幾次?”
“七八次總得有了。”小領導說:“不過都集中在大前年和前年,去年沒有來過。”
聽完方遠航的匯報,明恕沉默了片刻,“你覺得餘大龍可能是我們正在尋找的‘第三方’?”
偵查的案子裏出現熟人,這是方遠航尚顯短暫的刑警生涯中沒有遇到過的情況。
“餘大龍不缺作案動機。”少頃,方遠航有些艱難地開口,“他的人生是被靳閱拉回來的,如果他知道了靳閱死亡的真相,選擇為靳閱複仇,這符合邏輯。另外……”
“嗯?”明恕說:“另外什麽?”
方遠航猶豫了幾秒,“我在想,他接近我,接近我們,可能就是他複仇計劃中的一環。”
“這條線索很重要,幹得不錯。”明恕接著道:“但因此認定餘大龍是‘第三方’,還為時過早。你很緊張,因為你擔心你的朋友真的與案子有牽扯,這份緊張影響了你的判斷。”
“我……”
“詳細調查餘大龍的背景。”明恕交待道:“讓技術隊員去核實幾起命案發生時,他是否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
餘大龍被帶到問詢室,神情有些懵,“又需要我幫忙破案了嗎?我最近正好有空……可是,可是怎麽是在這裏呢?這裏不是審問嫌疑人的地方嗎?”
“審訊室才是審問嫌疑人的地方。”方遠航尷尬地解釋,“坐吧,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餘大龍不安道:“不,我不坐!這地方一坐下就起不來了!”
方遠航看著餘大龍的眼睛,輕聲道:“靳閱。”
餘大龍臉色陡然一變,瞳孔在明亮的燈光下忽然收縮。
“坐下吧,我們好好聊一聊。”
餘大龍額角滑下一滴汗,慢動作般坐下,“靳叔……”
“我去過你的老家蛟水縣,已經知道你初中時的經曆,以及你與靳閱之間的事。”方遠航說:“三年前,靳閱在n國失蹤……”
“等一下!”餘大龍打斷,“你最近在查的,是靳叔的案子?我上次聯係你,你說你們特別忙,忙的是靳叔的案子?他……他真的遇害了?”
很多犯罪嫌疑人在麵對警方時,都會表現出自己無辜的一麵——就像餘大龍此時一樣。
分辨真無辜和假無辜有時全憑經驗,方遠航打心眼裏不希望餘大龍與案子有關,潛意識又害怕自己的心理影響判斷,如此一來,更是難以分辨餘大龍的反應是否是表演。
“你剛才說‘真的’。”方遠航定了定神,盡量保持冷靜,“你一早就認為,靳閱不是失蹤,而是已經遇害?”
餘大龍捂住下半張臉,眼淚奪眶而出。
一看他哭,方遠航就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拿出準備好的紙巾,“你怎麽判斷出靳閱已經遇害?”
餘大龍並未哭太久,情緒隻爆發了一瞬,很快平息。
他用紙巾擦拭掉眼淚,看向方遠航的目光漸漸靜止下來,“我明白了。靳叔被人害死,你正在查他的人際關係,發現我的命是他救的,可能你還查到我這幾年多次去蛟水縣、崇城,到處打聽靳叔的事。所以你們認為,我為靳叔報了仇。”
方遠航按捺著個人情緒,看著突然變得陌生的餘大龍。
餘大龍竟是笑了起來,“原來已經有人為靳叔報仇了嗎?是誰?害死靳叔的又是誰?我沒有本事,怎麽找都找不到。你說我有作案動機,我承認!”
說著,餘大龍雙眼怒睜,聲音顫抖,“如果我知道凶手是誰,無論如何我也要殺了他!”
方遠航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麽知道,靳閱是被人害死?”
“一個人怎麽會無緣無故失蹤那麽久?”餘大龍說:“那年過年的時候,靳叔還給我通過電話,說他在n國一切都好,錢也掙得多,打算再多做幾年,攢夠養老的錢再回國。靳叔沒有家人,也沒有後代,我說我給他養老,他不願意,一定要自己掙錢。如果不是被人害了,他不可能消失。”
目前周願還沒有確定幾起命案發生時,餘大龍的行蹤。方遠航沉思片刻,認為不管餘大龍是不是重案組真正要找的人,其心理都至關重要——因為倘若“第三方”另有其人,可能與餘大龍有相似的心路曆程。
“那你查到了些什麽?”方遠航問:“對靳閱在n國的生活,你了解多少?”
“你先回答我。”餘大龍說:“害死靳叔的人真的被殺了嗎?是誰對靳叔下毒手?”
方遠航緊擰著眉,忽聽明恕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告訴他。”
“是,有人為靳閱複仇。”方遠航說:“他們已經死了。”
“他們?”餘大龍驚訝道:“是很多人?”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方遠航說:“你查到了什麽?”
“我不知道……”餘大龍眼中暗淡,“我沒用,隻知道靳叔一定是被人害死,但我想不出他這樣的人怎麽會得罪別人,落到被害死的地步。靳叔,靳叔很善良,他保護了我,所有人都厭棄我,包括我的家人,他們把我當成病毒,罵我‘泰國人妖’、變-態,打我,孤立我,隻有靳叔告訴我,我很好,懂事、聰明、長得可愛,不用去理會別人的話。”
問詢室充斥著低啞的抽泣,餘大龍斷斷續續地回憶人生中最為晦暗的初中。
在他的講述裏,靳閱於他的意義更甚父母,當他被周遭的惡意包圍時,他的家人站在了惡意的一邊,他的老師僅是口頭上讓那些猖狂的學生不要欺負他。靳閱將他從湖裏救起來之後,就給他裹上了自己扔在湖邊的衣服。他哭著掙紮,仍想跳入湖中,嘶吼道:“他們都說我髒,說我有艾滋病,你不怕嗎?你放開我,我會弄髒你的衣服!”
靳閱沒有鬆開,“你有什麽艾滋病?別人辱罵你的話你也信?生命隻有一次,你還小,就這麽放棄了你甘心嗎?”
到了初三快畢業時,餘大龍的心境已經好了很多,這歸功於靳閱孜孜不懈的鼓勵、表揚、肯定。
他甚至能夠直麵自己“女氣”的性格,並承認它,將它視作自己的特點,而不是缺點。
他問過靳閱一個問題,“靳叔,他們都討厭我,覺得我是異類,你為什麽能接納我?”
過了很久,靳閱才苦笑道:“我也曾經被當成異類,因為我沒有孩子。”
他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抱住靳閱說:“靳叔,今後我給你當孩子!”
“你懷疑得沒錯。”餘大龍抬起頭,無奈地望著方遠航,“我有想給靳叔報仇的心,可是我連是誰殺了他都不知道。去年我認識了你,我想,我想假如我和你關係越來越好,認識越來越多的警察,說不定有朝一日,你們能夠幫我找到殺害靳叔的人。”
方遠航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空落感,“你接近我,是為了利用……”
餘大龍用力搖頭,“可我是真的把你當朋友。你很好,和我周圍的很多男性都不同。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樣。”
大約是覺得自己已經解釋不清,餘大龍又哭了,“我沒有利用你。我是想,今後或許你能夠幫我的忙。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我也會幫你啊。”
方遠航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得不繼續問詢,“你知道尹甄嗎?”
餘大龍困惑道:“不知道。”
方遠航又問了幾個問題,突然感到透不過氣,站起身來,讓隊友暫時替自己。
“方遠航。”餘大龍突然將他叫住,“我想要找到殺害靳叔的人,但我沒有殺人,我一直把你當做朋友。你,你相信我。”
方遠航關上問詢室的門,靠在牆上疲憊地閉上雙眼。
從來沒有哪一次問詢讓他感到如此使不上力。坐在他對麵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一個非常不幸的少年時代,而他正是因為餘大龍遭遇的這場不幸與之後遇上的救贖,懷疑餘大龍是嫌疑人。
他覺得自己冷血,可肩上的責任令他必須盡可能擯除感情,客觀地分析每一份線索。
但剛才看著餘大龍的眼睛,聽餘大龍哭訴,他發現自己並不能如想象中那樣保持客觀。
難怪刑警隊伍裏有“避嫌”的規定。
關門之前,餘大龍對著他的背影說“方遠航,你相信我”。
那一刻,不管是餘大龍沒有殺人,還是餘大龍一直將他當朋友,他都相信了。
明恕的電話打了過來,方遠航聽了一會兒,眼中忽然一亮,“我馬上就來!”
“尹甄、江希陽、嶽書慶這三人遇害前後餘大龍的行蹤我都核實了。”周願說:“餘大龍在陪著他的藝人全國跑,沒有作案時間。另外,他的通訊、上網、交通記錄我也全部調查過,沒有可疑信息。去年之前,他往返冬鄴市和崇城的次數比較頻繁,每次都會去縣一中看看。去年他工作繁忙,去崇城的次數因此減少。我的個人看法是,餘大龍不是我們要找的‘第三方’,也不是‘第三方’的合作者。”
方遠航如釋重負地坐在靠椅上,片刻,雙手用力地按住臉。
明恕給餘大龍兌了一杯咖啡,將他帶到一間空著的警室。
餘大龍情緒複雜,一方麵因為得知害死靳閱的人已經被殺死而興奮,一方麵又因為被方遠航懷疑而低落。他端著咖啡,沒喝,小聲道:“明隊,我不是刻意接近方遠航和你。那天在商場見到你們,我還不知道你們是警察。後來方遠航到我公司來查案,我帶他去找劉美時,也沒有想過利用他。後來和方遠航關係更好了些,我才想到,將來說不定能拜托你們幫我查靳叔的事。”
明恕說:“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方遠航會理解。”
餘大龍點點頭,“明隊,你能不能告訴我,靳叔為什麽會遇害?”
“現在還不行。”明恕說。
餘大龍對刑警的工作有粗淺的了解,低落道:“我明白了。”
“最近半年來,你身邊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明恕說:“你對靳閱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們會注意到你,也許其他人也會注意到你。”
餘大龍想了想,“你這麽問我的目的,是希望從我這裏得到線索嗎?”
明恕歎息,“抱歉。”
餘大龍眼中充盈著痛苦,片刻後抬手抹了抹眼尾,“如果我說我不知道,你和方遠航一定會認為我是故意騙你們,包庇嫌疑人。”
“不會。”明恕溫聲道:“我們有自己的判斷。”
一聽這話,餘大龍哭得岔了氣。他一直是很敏感的人,少年時接受了太多的惡意,後來別人給與的細小關心和體諒,也能讓他記很久。
“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阻撓你們調查。”餘大龍緊緊抓著紙巾,在打了一個哭嗝後,突然愣了下。
明恕問:“想起什麽來了?”
“不是,和案子無關。”餘大龍說:“東城區有個密室,叫‘第九戰場’,我前陣子一個人進去了,感覺很難受,密室一般就是驚悚、恐怖,但那裏麵我覺得頭皮發麻,一群小孩子用鞭炮給一個嬰兒做搖床。然後,然後那個嬰兒就被炸死了。”
明恕食指摩挲著下巴,“鞭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