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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二、
    太子因侍疾不恭被投入詔獄的消息當晚就隨著夜風吹進了達官貴人之家,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令整個皇城為之震動。
    次日早朝,皇帝強撐病體來到紫辰殿上,冷眼看滿殿朝臣群魔亂舞。
    順妃的大兄——禮部尚書赫連傑率先發難,上表力證太子寬和仁善,賢德無雙,然後順妃的父親——戶部尚書赫連英緊隨其後,連向來鐵麵無私的陳太傅都為愛徒下了場,一呼之下,群臣響應。
    太子背後的勢力,讓皇帝都感到心驚。
    幸好聽了蕭明暄的勸阻,沒有直接下詔廢儲。
    “太子勢大,父皇當徐徐圖之。”
    皇帝看著為太子說情的文武重臣們,曾經都是他扳倒康王的得力助手,如今這些鷹犬養肥了膽量和野心,開始反噬他這個主人了?
    太子年輕俊雅,性情溫和,比起春秋鼎盛的壯年皇帝,心懷不軌的老臣們更想要這樣容易擺布的稚嫩幼主。
    特別是赫連家的人,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仗著扶佑之功,怕是從來沒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就連順妃一介女流,都敢背著他與康王的孽種私通,再生下蕭明玥那個小孽種。
    一想起他把蕭明玥當成親兒子一樣關愛疼寵,托付重任,甚至差一點將自己殫精竭慮從康王手中奪回的皇權交予他手,皇帝胸口氣血翻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皇帝在朝堂上偶爾也跟臣子拍案大怒,卻是第一次被氣得吐血,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隨後在紫辰殿上炸了窩。
    “傳太醫!”
    “陸公公呢?!”
    “還不快扶住皇上!”
    ……
    皇上這一吐血,好像印證了太子侍疾不恭的罪狀,待到陸公公帶著一群太監七手八腳地把皇上抬回寢宮,群臣們低眉垂首,緩緩退出紫辰殿,互相眼神亂飛,都好奇太子那樣謫仙般的純善君子,究竟闖了什麽大禍把皇帝氣成這樣。
    前朝風吹浪打,後宮也暗潮湧動。
    順妃一聽太子入獄的消息就知道完了。
    不像蕭明暄挨板子成家常便飯,皇帝對太子連訓斥都很少,最重的責罰也就是抄書,這次不由分說把人送進詔獄,除了東窗事發她想不到別的緣由。
    比起在東獻山時的六神無主,她現在反倒鎮定下來。
    皇帝不會把這件醜事公諸於眾,要廢太子,“侍疾不恭”不是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必然還要羅織其他罪名。
    太子入獄隻是個開始,皇帝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赫連家的女眷一大早就遞了牌子,不複先前的目中無人的猖狂,個個變成縮頭的鵪鶉。
    蕭明玥一出生就被綁在了這個龐大部族的戰船上,共謀共生,榮辱與共。
    如今太子被一道聖旨扔進那令人聞之色變的詔獄中,赫連家豈能落了好?
    也許不止赫連家,整個部族都要跟著遭殃。
    於是她們隻好戰戰兢兢地進宮來找順妃打聽消息,順便討個主意。
    順妃哪有什麽主意?安撫了幾句讓她們回去約束家人,不要跳得太高激怒了皇帝反倒得不償失。
    打發走娘家人,她連早膳都顧不上用,就急匆匆地去找兒媳婦討主意。
    當初信誓旦旦地承諾要保下太子性命,總不能空口說白話。
    太子入獄,東宮也是一片肅殺,人心惶惶,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夏雲澤幹脆給諸人放了假,隻留下幾個心腹伺候。
    何公公還算鎮定,連夜去給獄長塞了一回銀子,雖然沒見著太子,好歹得了暗示沒人為難他主子,著實吃了一顆定心丸。
    太子妃夜訪端王府,訪到黎明才回來,雲鬢散亂,春意盎然,一臉梨花帶露的嬌慵,讓何公公覺得整個東宮都罩在一片綠雲底下。
    他也不敢想,他也不敢問,在心裏替太子掬了一把淚,又慶幸自己六根清淨,沒有這方麵的煩惱。
    夏雲澤換了身衣服,椅子還沒坐熱,順妃就急慌慌地趕了過來。
    “太子無事。”他嚴重睡眠不足,一個嗬欠接著一個,困得兩眼泛淚花,還得打起精神應付他婆婆,“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蕭鎮,留他在外頭就是個禍害。”
    據跟蹤連子瑜的暗衛傳來的消息,剛離開東獻山蕭鎮就與蕭嶼分道揚鑣,帶著幾個心腹向京城方向逃竄。
    如今蕭嶼和皇帝都在暗中搜捕此人,蕭嶼要利用他禍亂朝綱,皇帝恨不得殺之後快,落到誰手裏他都討不了好去。
    順妃與他藕斷絲連這麽多年,自然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聯絡方式。
    先前她被豬油蒙了心,現在情散意盡,餘恨滔滔,遂自告奮勇要喬裝出宮去將蕭鎮釣出來。
    夏雲澤揉著額角,蕭明暄一早就進宮了,實在沒人可商量,想著抓人這事宜早不宜遲,就托何公公給端王爺傳了個信,他帶上采薇,喬裝成順妃身邊的宮女,打點了一番,陪她一起出宮。
    皇帝這一次嘔血,病情更重了,然而多事之秋容不得他細細將養,太醫院無法,隻得硬著頭皮使用虎狼之藥以期立竿見影。
    在詔獄中的太子成了燙手山芋。
    留著他,能讓赫連家的人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可又怕他們狗急跳牆幹脆逼宮篡位迎立新帝,倒不如一壺毒酒灌下去一了百了。
    蕭明暄跪在龍榻前,力勸皇帝不可過激,蕭嶼蕭鎮還未歸案,處死蕭明玥恐會引起時局動蕩,讓二王趁機興風作浪。
    畢竟皇家要臉麵,絕無可能公開蕭明玥的身世,隻能用些莫須有的罪名來掩人耳目,又如何能服眾?
    不要說朝臣,連百姓也會忿忿不平,如果普通民眾受到奸人蠱惑生出民亂,朝廷會陷於被動,更加不可收拾。
    大義凜然的言辭下有幾分私心,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以前他處心積慮想摧毀蕭明玥,偏那人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現在他想方設法要保住蕭明玥,那家夥卻漏洞百出一身破綻,母族的人還不知死活地火上澆油,好似生怕皇帝心慈手軟。
    造化弄人,蒼黃翻覆。
    早朝上的事他也聽說了,赫連氏這些年被優容太過,竟養出目無君上的驕橫,以前皇帝還顧忌他們是太子外祖家,不願意傷了父子情分,現在與蕭明玥既非父子,哪裏還有什麽情分?
    皇帝被他說動了,神情若有所思。
    蕭明玥留著還有用,無論是太子身份還是他的性命。
    要能利用蕭明玥兵不血刃地處理了赫連家,他倒不介意寬大為懷,給那個小孽種一條活路。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蕭明玥沒了皇子身份,還能翻出什麽風浪?
    蕭明暄侍奉皇帝用了湯藥,起身告退,帶著皇帝的口信去詔獄看望蕭明玥。
    在獄中過了一夜,雖然沒人難為他,可是聽著遠處刑房裏斷斷續續傳來慘叫聲,蕭明玥頭皮發麻,哪裏睡得著,蒙在被子裏翻來覆去,捱到天明實在熬不住了才睡過去。
    蕭明暄過來的時候他正睡得香,聽見敲欄杆的聲音也沒醒,還輕笑了一聲,不知道做什麽美夢呢。
    蕭明暄沉思片刻,招手叫獄長過來打開牢門,略一俯身,輕手輕腳地踏入這間逼仄囚室,在蕭明玥旁邊坐了下來。
    他不忍心打斷,隻能靜候對方從夢中醒來。
    隻盼上天垂憐,讓他的夢再長些,再美些。
    蕭明玥夢見他們小時候的事。
    自打記事起,順妃就時常耳提麵命,要他離宸妃宮裏那個調皮鬼遠一些,免得被帶得移了性情,做不成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他不覺得當君子有什麽好,隻覺得這不行那不讓,拘束得要命,看著蕭明暄猴兒似地調皮搗蛋,羨慕的同時,心裏某些壓抑著的東西仿佛也一並宣泄出來,暢快開懷。
    他從來都不是個循規蹈矩的,隻不過被拘在格子裏不得自由,習慣裝腔作勢罷了。
    他反抗不了順妃,也不能跟著蕭明暄到處瘋跑,隻能在他來找自己的時候盡心款待,把好東西都給他留著,作為無聲的支持與鼓勵。
    蕭明暄每次喊著哥哥推門進來的時候,帶來的盡是能讓他感同身受的自由與快活。
    蕭明玥睜開眼睛,還沒有完全清醒,朦朧中仿佛看到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又闖進他的書房——
    “二弟……”他低喃一聲,綻開欣喜的笑容。
    蕭明暄有一瞬間的怔忡,欲言又止,不自在地偏過臉去。
    蕭明玥這才憶起身在何處,打了個激靈飛快地起身,麵露赧色,低聲道:“不知王爺駕臨,罪臣失禮了。”
    蕭明暄胸中又煩躁起來,想像小時候那樣往蕭明玥腦門上甩一個爆栗子,看他還敢不敢這樣拿腔拿調。
    他忍著手癢,悶聲悶氣地說:“父皇給你指了三條路,讓你自己選。”
    “哦?願聞其詳。”蕭明玥理了理散亂的長發,獄長怕他自盡,連簪子都收去了,一頭濃密青絲披散在身後,整個人就顯得蒼白荏弱,我見猶憐。
    蕭明暄扔過去一條絲繩讓他紮頭發,盡量不帶個人感情地轉述了皇帝的意思——
    “一是賜毒酒,對外報暴病而亡。”
    “二是廢儲圈禁,遇赦不赦。”
    “三是出繼瑢王為嗣,回昕州做世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事抹了。”
    比起前兩條,第三個選項堪稱絕處逢生了,蕭明玥卻麵色如常,歎了口氣,答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選第二條。”
    蕭明暄目瞪口呆,凶巴巴地瞪著他,怒道:“你發什麽瘋?出繼不比圈禁強百倍?”
    天知道他費了多少口水、花了多少心思、又繞了多少彎子才旁敲側擊地誘導父皇想到出繼這一條,還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引人生疑。
    二十年沒這樣動過腦子,到現在頭還疼呢!
    蕭明玥竟然不領情?他真想被圈禁在小院子裏虛耗一生?
    蕭明玥朝他拱拱手,輕聲道:“王爺為我煞費苦心,明玥感激不盡,隻是我卻不能一走了之。”
    蕭明暄嗤笑一聲,問:“這京中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蕭明玥看向囚室之外空蕩蕩的長廊,道:“我外祖和舅舅位高權重,我若被出繼,赫連氏怕是會生出異心。”
    更慘的是落到外家手中,被裹挾著做一顆顛覆皇權的棋子。
    蕭明暄眼神漸暖,苦笑道:“你怎麽總是這樣……”
    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竟然還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事事想周全,誰想過保你平安?
    蕭明玥綁好頭發,對他笑了笑,說:“能保住性命就是意外之喜了,可惜牢中無酒,否則當痛飲一杯。”
    蕭明暄很想回一句要不是他竭力周旋,毒酒就送進了好嗎?
    怎麽他這個哥哥進了趟詔獄,倒不像過去那樣矯情,反而像被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曠達了許多?
    蕭明玥看出他的不滿,抬了抬手,道:“王爺不必勸了,就算不為牽製赫連氏,我也不會去昕州的。”
    “為什麽?”
    蕭明玥站起身來,肩背挺直,言辭鏗鏘:“瑢王有不臣之心,明玥自幼受朝廷供養,雖無才無德,也知道禮義廉恥,焉能認賊作父?”
    蕭明暄凝視他許久,站起身來回了一禮,歎道:“那就如廣之所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