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末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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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影!
    賀蘭摧忘了這場鬧劇是怎麽結束的。
    汪文瑞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小陶被他帶走,一路踉蹌著,雙目失神,絕望地尖叫。
    賀蘭摧發著愣,直到車裏最後一點熱氣溜出窗縫,整個世界在褪色,舉目望去,什麽都是黑白的
    我到底怎麽了?他孤身一人,遲鈍地思索,得不出答案。
    沒有小陶攙扶,賀蘭摧隻能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他在大房子裏迷茫逡巡,最後一頭紮進賀蘭逸的暗房。
    黑暗暫時撫慰了他的情緒,賀蘭摧冷汗涔涔,給自己衝了杯熱咖啡,喝下半杯,渾身冷透的血才慢慢熱起來,他深呼吸幾次,終於有了活著的感覺。
    “活過來”以後,賀蘭摧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給李如綿打電話,無論電話還是微信都不接聽,打給汪文瑞,也是一樣,等了二十分鍾,李如綿發了一條消息過來,隻有四個字,“稍安勿躁”。
    “操蛋玩意兒。”賀蘭摧咬緊牙,摔了手機。
    手機滑進櫃子縫裏,賀蘭摧邊罵娘邊摸索著去找,無意間碰開了抽屜。
    抽屜緩緩滑開,他難以置信,還揉了揉眼睛。
    櫃子竟然沒上鎖,都是可以拉開的。賀蘭摧一直覺得,暗房是賀蘭逸的私密空間,他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後,一定會將這個地方徹底封鎖起來,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回憶也出不來。
    賀蘭摧默認了父親會對自己設防,沒想到他沒有這麽做,或者說,他不稀罕這麽做。
    櫃子裏疊著一本又一本相冊,封皮標著年份,跨度足有幾十年,賀蘭逸的整個人生都濃縮在這裏,他的人生是那麽容易取得,好像他根本不懼在死後被人評頭論足。
    “別怪我,你給我看的。”賀蘭摧受不了好奇心折磨,念念有詞著翻開了第一頁。
    十六歲的賀蘭逸稚氣未脫,專注地趴在桌邊,凝視沙盤中央的建築模型,賀蘭摧用拇指拂去上麵的塵灰,那模型和現在的家竟有八分相似。
    那年,他老爹還是嫩得掐出水的年紀,不留長發,不穿道袍,也沒有那該死的一身陰沉,長得像木村拓哉和柏原崇的結合體。
    賀蘭摧偶爾會被人說長得像父親,以前他還老不高興,現在看了照片,他摸摸自己的臉,不禁傻笑起來。
    第二本相冊裏都是父親和另一個人的合影,兩人年齡相仿,個頭也差不多,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怎麽看怎麽和諧。
    是這樣的,多數男人對自己的外貌有著超乎尋常的自信,街上隨便一個直男都覺得自己比吳亦凡帥起碼百分之三十,賀蘭摧這樣中了基因彩票的更不用說,不過饒是如此,他也承認,這個與父親勾在一起的男人很帥,非常帥,帥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能把自己甩出八條街去。
    父親和這個人有許多合照,賀蘭摧粗粗翻了翻,後麵三四本相冊都是他們的合照。賀蘭摧一邊翻閱著一邊喟歎這人脾氣一定很好,不然怎麽能和父親成為朋友,直至翻到第四本相冊的最末頁,賀蘭摧盯著他們接吻的畫麵,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照片裏,一隻水果蛋糕離鏡頭最近,連蛋糕上“祝賀蘭生日快樂 永遠愛你”的字樣都清清楚楚。
    父親和那個大帥哥在蛋糕後擁吻,唇邊扯開細細的銀絲,父親紅了耳朵,大帥哥頰邊留著一抹雪白的奶油。
    賀蘭摧腦袋嗡得一聲,恨不得現在就把那老東西的骨灰拿出來倒了喂豬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想起老東西是海葬的沒留骨灰才訕訕作罷,隻能抱臂胸前生悶氣。
    相冊被遺棄在地上,一陣空調風吹來,它翻過一頁,露出吻照的背麵。
    黑水筆寫下的字跡已然模糊——
    賀蘭逸 許蔚
    攝於1992年2月19日
    許蔚是母親的名字,那個因為生了他而早逝的“女人”。
    賀蘭摧腦袋都炸了,伸手去抓下一本相冊,翻開後裏麵沒有照片,隻有滿滿的票據,醫院開出的票據。
    徐蔚得的病叫“頑固性密拉氏管征候群”,賀蘭摧一個字一個字打進百度搜索,百度告訴他,這是一種先天病症,胎兒同時擁有雄性身體和子宮以及輸卵管。
    這些票據串聯起來,好像在講述一部漫長的血淚史,三年時間裏,徐蔚四處求醫問藥,拚命把身體改造成適合懷孕的樣子。
    最後一張票據貴得令人咋舌,顯示病人購入了大量血漿。
    票據的日期就是賀蘭摧的生日。
    相冊翻到最後,賀蘭摧頹然靠在牆上,好像看完了一部早已知曉結局的愛情片。
    輸血沒能救回他,許蔚死了,在這場逆天改命的較量中,他終究棋差一招。
    我爸喜歡男的,我媽是個男的,為了給我爸留後,硬是生了我,最後死在手術台上。賀蘭摧坐在地上消化現實,忍不住抹了一把臉,眉宇間浮現幾分滄桑。
    當初賀蘭摧笑言,能受得了賀蘭逸的女人應該還沒出生,如今看來,能受得了他的女人確實還沒出生,因為許蔚是個他媽的男人。
    賀蘭摧試著在腦袋裏描摹1995年的中國,一切都蒙昧而未知,性、陰陽人、男同性戀,還是人們不曾掌握的詞匯,而在短命且富庶的賀蘭家,為家族留下後代,延續這份體麵,是每個家族成員的職責,賀蘭逸也不例外。
    命運裂開了正方形的缺口,隻能用正方形拚圖去填補,人人都有這塊正方形,可是許蔚手上那塊,偏偏是三角形的。
    當然,許蔚也可以一推拚圖,大罵著“老子不玩了”遠走高飛,沒人攔得住他,可他選擇留下來,硬是把三角形削成正方形,填滿了賀蘭逸的人生。
    賀蘭摧出生在夏末,聽說是螳螂交配的季節,交配完成後,公螳螂心甘情願地送死,被母螳螂吞吃入腹,隻求母螳螂可以盡可能產下多的後代。
    就是在那樣一個季節,許蔚也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次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