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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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怎麽弄的。”
    陳一又用力擦了擦,然而那團顏色便暈得更大了,朦朧一片。
    “去洗下臉吧。”
    李玟淡淡說。
    鏡子裏倒映出陳一的臉,左臉臉頰上抹上了一道顏料。
    通紅,像是一片淤傷。
    他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紅顏料的位置恰好抹在酒窩上。
    自己是絕對沒有碰過顏料的。
    陳一回想起在林降房間裏自己朦朦朧朧間察覺到的臉上的一點涼意。
    他伸手扯了段紙巾,湊過去仔仔細細將顏料擦幹淨了。
    陳辭下班回家了,臉色不虞,匆匆就上樓了,看來是直奔林降房裏去的。
    不一會兒,陳辭又下來了。
    他臉上烏雲密布,轉身就出門了,將門摔得震天響。
    林降也從房間裏出來了。
    他搭著二樓的欄杆,就這麽注視著陳辭離去,臉上依舊是神情淡淡的。
    陳一注意到他指間有一點火星若隱若現。
    林降輕輕嘬了一口手裏的煙,暼了陳一一眼,轉身進屋了。
    林降的床上好像隻有一個枕頭。
    陳一想。
    這麽說,他們兩個已經分床睡了?
    在一旁的李玟倏然開口。
    “陳辭與林降連續一個多月都在分房睡覺,這一個月以來陳辭跟林降一共吵了七次架,摔了三個盤子,五個花瓶,他與林降吵架之中‘冷血無情’這個詞出現了二十七次,‘需要幫助’這四個字出現了三十七次,‘你變了’這個句子出現了四十次,而林降對他說的話之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李玟想了想,糾正道:“林降在吵架之中大部分時間處於沉默狀態。”
    陳一沉默了一下:“你從哪裏知道的這麽詳細?”
    李玟便很認真地數:“搞衛生的李媽,洗衣服的琳姐,做飯吃的雲嬸,還有後廚幫忙的王哥。”
    陳一:“……”
    八卦真是人類共通的天性。
    或許有時候家裏真不應該養那麽多傭人。
    陳一下了班之後,心情複雜地回到了家,一進屋就望見夏向陽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手裏攥著的筆也東倒西歪的。
    客廳裏的燈朦朦朧朧,看著就讓人覺得昏昏欲睡。
    他毫不客氣地將手塞進了夏向陽的脖子裏。
    小孩被冷醒了,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就看見陳一對他笑。
    “陽陽吃飯了沒有?”
    夏向陽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吃了。”
    陳一問他吃了什麽,夏向陽就講點了外賣。
    他餘光瞥見一旁放著的盒子:“這是什麽東西?”
    夏向陽搖搖頭:“不知道,是今天送來的快遞。”
    陳一一掃快遞,想起薑興先前在電話裏說過的話,心下了然。
    衣服和巧克力居然這麽快就到了。
    他拿出剪刀將快遞拆開,裏頭是一個包裝精致的黑色禮盒。
    “哥哥,是什麽東西?”
    夏向陽好奇地湊過頭來看。
    陳一剝了一顆塞進夏向陽的嘴裏:“巧克力。”
    他又剝了一顆放進自己的嘴裏。
    很甜。
    …………
    美國時間,早上七點。
    天光大亮,微風和煦。
    薑興坐在辦公桌前,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上。
    他身體感到十分疲累,可薑興並沒有任何休憩的時間,他必須在這段時間裏迅速地掌握並且熟悉整個公司。
    他得讓所有人信服。
    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薑立從來沒讓他接觸過公司的事情,即便薑興是他的親兒子。
    薑興前幾年曾經背著薑立創業,努力拚搏了很久,公司業績也蒸蒸日上,結果後一年被薑立發現了。
    他聯係整個行業封殺薑興,不給他們任何訂單,親手壓垮了這個公司。
    薑立總是覺得薑興不夠聽話。
    他對薑興說:“你以為你再大,能大過你自己的老子去?”
    薑興三年的努力就這樣付之東流,可他沒說話,頂著自己父親近乎刻薄和譏諷的目光,彎子,將地上散落的合約都一張一張撿了起來。
    他直起身子,與薑立對上眼:“您覺得您能困我多久,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
    薑興注視著自己的父親因他的話而顯出暴怒而猙獰的臉龐。
    “我比您強。”
    “遲早有一天,您會輸給我。”
    薑立總是疑心薑興一旦羽翼豐滿了,就會毫不遲疑地將自己從現在的位置上趕下去。
    因為薑立自己就是這麽做的。
    薑立從前不是自己三個兄弟裏最優秀,最討人喜歡的那個。
    那個薑興的伯伯薑承宴,才是真正的天資非凡,玲瓏剔透。他溫柔有禮,對誰都是帶著笑意,說話也溫言細語,所以一直以來備受稱讚與喜愛。
    薑立是家中老二,上挨不著頂,下碰不著地,自小沐浴在自己哥哥的陰影下,又不如幼弟受寵。
    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求不來一點目光,一點關注。
    直到他的親哥哥薑承宴在他二十歲那年出車禍意外身亡。
    家中的三弟從小受盡寵愛,硬生生被養廢了,成了個不學無術,遊手好閑的富家公子,真到了危急關頭,什麽也做不了,還惦念著自己養的鸚鵡今天好像沒人喂食。
    所以薑立才有了機會。
    他一上位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老父親趕了下去。
    這事做得非常不地道,當時薑立那會兒沒少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他不喜歡薑興,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薑興根本不像自己,無論是長相和性格秉性,薑興都更加像自己那個英年早逝的大伯。
    薑立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從前薑興滿月的時候沒對他笑,他就因此懷疑薑興不是他的親生骨肉,而是自己的妻子與薑承宴有染,生下來的孩子。
    薑興的母親受不了屈辱,與他大吵了一架。
    在接下來無止休的懷疑與冷暴力之中,他的母親漸漸患上了產後抑鬱症。
    然後在薑立繼續的漠不關心之中又得了嚴重的被害妄想症。
    薑興的手機響了起來。
    被迫中止了對這段往事的回憶。
    他接了起來,是他父親聲音。
    很憤怒。
    “你去哪了?”
    薑興揉了揉眼眶:“公司裏有些事情,所以要連夜處理。”
    “白眼狼,你老子都要死了,你都不來醫院看我一眼?”
    薑立有很長時間的吸煙史,他身體從很早就出現了異樣,肺部疼痛,如灼燒一般,時常讓他疼得冷汗津津。公司很忙,他也從來不注重自己的身體,所以一直都是服兩片止痛藥就繼續工作。
    直到今年十一月實在是痛得寢食難安,他才去醫院檢查。
    他作息不規律,壓力大,工作繁重,應酬又多。自然身體好不到哪裏去。
    最終結果出來了,肺癌晚期。
    薑立心髒也有問題,癌變位置很危險,保守治療生命不超過三個月,動手術切除的話,成功幾率極小,很有可能會死在手術台上。
    他選擇了後者。
    “爸,我才回來三個小時。”
    薑興這樣說。
    自打發現自己得了癌症之後,薑立就全然像變了一個人,他急切地需要薑興的陪伴,但凡薑興離開一小會兒,他都會大發脾氣。
    薑立的身體每況愈下了,一天不如一天,他臉色蒼白,幾乎食不下咽,吃不下任何東西,瘦骨伶仃。
    薑興扶他上廁所的時候看見過他的腿,極細,可以看見青紫的血管,皮肉像一層薄若蟬翼的紙黏附在骨頭上,支棱起鋒利的痕跡。
    他即便發起脾氣來也不像從前那般駭人,而是透露著一種外強內幹的脆弱。
    一種無所適從、無枝可依。
    他晚上睡眠也很淺,時常是睡一會兒就要睜眼看一會兒,直到他四處搜尋,找到薑興的身影,他才會放下心來,又閉上眼睛。
    薑興看著自己的父親迅速衰老,衰弱,從前那個強大得無懈可擊的薑立好像已經徹底成為了過去式,取而代之的是這個脆弱得仿佛不堪一擊的老人。
    薑興覺得自己父親這個模樣甚至使他感到陌生了。
    “你想氣死你老子嗎?你老子的命還抵不過公司裏那點屁事?”
    他嗬斥著,從喉嚨間傳來嗬嗬氣聲。
    薑興幾乎能想象到電話那端薑立的模樣與神情了,他拿出手邊的藥瓶,倒了兩顆,與水一起服了。
    “我現在就過來。”
    醫院是私人醫院,薑興到了的時候,薑立正躺在病床上,一臉陰鬱,他手邊吊著藥瓶,現在美國的溫度並不算太低,薑興隻裹了件風衣就匆匆來了。
    而薑立卻裹得嚴嚴實實,從厚實棉衣間露出他的臉,顴骨高聳,臉頰消瘦,眼眸還是黑沉沉的,蒙了層陰翳。
    “爸。”
    薑立見到推門進來的薑興,臉上陰雲散了幾分,他從鼻尖擠出一聲輕嗤:“死路上了,這麽慢才來?”
    “現在是上班高峰期。”
    薑立招了招手:“扶我上廁所。”
    薑立依舊保持著那份倨傲與刻薄,除了自己的兒子,上廁所換洗衣物擦拭身體這種事情,他不會交給任何其他人。
    即便是瘦了許多,畢竟是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他整個身子壓在薑興身上,沉甸甸的,薑立扶著他往廁所裏走。
    一旁的護工幫忙提著吊牌。
    “讓他出去。”
    薑興便對護工搖了搖頭。
    護工出去了。
    薑立上完廁所,去洗手,他費力地彎子,仔細地,反複地清洗著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背都是灰黑灰黑的,沒有一點生氣,蔓延著大片大片因長時間吊水打針的淤痕。
    薑興看見了,又垂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