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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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窗外陽光落在林降的手指上,映出他略微凸起一塊的指節。
    先前陳一沒有細看過,直到現在才發覺,對方的手指的每一根指節都有輕微的扭曲,顯得有一點病態,尤其是握緊了筆的時候,就越發顯出那指節伶仃,瘦得不可思議。
    偏生他肌膚生得白,筆杆又是紅的。
    這白是沒有血色的白,紅卻是很有血色的紅。
    就仿佛一隻骷髏架子披上了雪白的人皮,鋒利骨刺支棱起鮮明的痕跡。
    紅的是血,白的是皮。
    陳一倒覺得比起自己,或許對方的那雙手更適合入畫。
    “您好像很了解我?”
    他已經全然忘記了林降之前警告他不要說話的事情,靠在椅子上的這個姿勢實在有點累人,青年就伏在自己的手臂,偏過頭,露出小半張臉。
    他被陽光映得睜不開眼,於是眯起了,每根睫毛像是沾了金粉一樣在光束裏閃閃發光。
    貓似的,懶洋洋,神情間帶著點不為人知的狡猾。
    林降沒有製止他偷偷換動作的行為。
    不過他也沒有回答陳一,依舊專心致誌地畫著自己的畫。
    陳一覺得有些無趣了,對方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好像心血來潮了就糊弄他幾句,有時候甚至糊弄都懶得糊弄。
    就好比現在。
    陳一不喜歡去猜別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揣測琢磨一個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尤其是對方還是這樣一幅不動聲色的樣子。
    “您不喜歡我,對吧?”
    光實在太亮了,陳一伸手抓住了窗外那顆太陽,從指縫裏漏出一些,落在他的臉上,像一縷一縷的絲線。
    林降還在畫草稿,已經接近尾聲,許久,他不緊不慢地問:“你覺得我不喜歡你?”
    陳一手指搭在木凳上,在心裏哼著《命運》交響曲的曲調,有起伏地敲出一套規整的節奏:“不是我覺得,而是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不喜歡我。”
    林降畫畫的動作並不停。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否認。
    從林降的臉上確實看不出一點討厭陳一的影子。
    可是陳一看人從來不是看臉。
    嘴巴和眼睛都是會撒謊的。
    至少林降的嘴巴與眼睛很擅長於撒謊。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同理,討厭一個人也是。
    就算眼睛、嘴巴都保護好了秘密,也會從眼睫垂下不經意間露出的一點目光,從肢體動作上不自覺的抗拒之中顯出端倪。
    這都是非常細微的地方,常人甚至於都難以捕捉。
    陳一卻很擅長捕捉這樣的細節,他對於情緒的感知一直超乎尋常的敏銳,尤其是旁人對他本人的喜惡,簡直是敏銳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者可以說,這是一種近似於獸類的直覺。
    林降開始上顏色了,他先繪出了身體大概的輪廓,畫得很慢,也很細致,不慌不忙。
    “因為你很像一個人。”
    陳一心髒不自覺漏了一拍,他聽見了林降的聲音,漫不經心的,很懶散,拖得有些長:“你猜猜,像誰?”
    林降一點點在畫紙上勾勒出麵龐,五官已經初具雛形,高鼻梁,眼睛略微有點下垂,露出的一點眼珠是烏黑的,清亮清亮的,像是有水光在流淌。
    “您的朋友嗎?”
    “不是。”
    陳一低下頭來,眼睫半掩住眼睛,不泄露一點情緒:“我認識他嗎?”
    林降換了一隻更細的筆,去勾畫麵部陰影輪廓的細節:“我又不是你,怎麽知道你認不認識他。”
    陳一心髒砰砰砰跳得厲害,他知道自己已經在危險的邊緣遊走,一不小心,就會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他的情緒是興奮的,因為無限於接近臨界點而興奮,這層屏障是如此脆弱,好像一觸即碎。
    他的大腦卻十分清明,以至於陳一臉上的神情依舊是滴水不漏。
    “您很討厭他?”
    林降說:“是,很討厭。”
    “多討厭?”
    林降忽然望了過來,他放下了筆:“討厭到恨不能殺了他。”
    陳一大腦一片空白了,指間敲擊木凳的聲音停了下來,《命運》鋼琴曲在最激烈的地方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的是什麽神情,或許是因為這答案來得過於直白且突然,以至於不可避免地感到意外。
    這些都在他臉上如實地呈現了出來。
    林降語風一轉——“你想聽到的是這個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可真令人討厭,陳一心想。
    對付林降,永遠需要不可避免地裝傻充愣,以及狀似不經意地突然發問,打出直球。對方太擅長於說那些十分曖昧且一語雙關的句子,留足了給人思考的餘地,反倒天衣無縫。
    於是陳一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如果您有機會……”
    “如果我有機會,我會殺了他嗎?”林降接下了他的話,他抬起眼,喊陳一:“夏北光。”
    陳一愣了一下,才應聲了:“嗯?”
    “這個問題很幼稚。”
    “誰沒在腦海中勾畫過自己殺死仇人的畫麵?”
    “但有誰會真正地去落實嗎?”
    林降說得很輕描淡寫。
    “就算你的仇人毫無防備,奄奄一息地躺在你的麵前,在明知道對方是個跟你一樣有溫度的,活生生的,柔軟得不堪一擊的人的情況之下,你真能毫不猶豫地將刀刺入他的身體?”
    這話倒是說的很有道理,非常適用於一般人,可陳一不是一般人,他不正常。
    他開始認真地思索起這個問題來,卻發現無論怎麽思索,他的答案都毫無變化,且不可動搖。
    半晌,他還決定很誠實地說:“而我的回答是,我能。”
    陳一望著林降,他的眼神確實很真摯,一點不摻假,也毫不動搖。
    “如果代價是我能接受的,那麽我能。”
    “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我沒有試過,不過如果我覺得代價與回報成正比,那麽我會去這樣做。”
    “為什麽?”
    林降問。
    陳一很難以理解,他反問:“為什麽要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因為我想做,能做,所以就會這樣做。”
    這話說得太過於坦坦蕩蕩,且語調之中依舊有著那股子揮之不去的天真,天真是甜的,像五彩斑斕的糖果,咬一口之後就會淌出甜蜜的液體,可偏生陳一的天真是有毒,裹挾著一些當事人都沒意識到的惡毒。
    就好似包了層糖果脆殼的毒藥,被裝在精致的禮盒裏,送到你手裏,你需得很長的時間,一點點吮掉那甜蜜,直至裏頭的外殼徹底破碎,才會發覺裏頭是讓人腸穿肚爛的毒藥。
    林降說:“大多數人不能。”
    “不能嗎?”陳一微微蹙起眉,他沉吟片刻,然後講:“我還以為大多數人都跟我一樣呢。”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大概知道有那些人會做出跟我一樣的決定。”
    林降:“比如?”
    “碾斷你手指的人。”
    陳一這樣講。
    林降依舊在十分仔細地給畫的人物上色,用一點摻了黑的褐色,勾畫出比尋常人淺一倍的發色:“那你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陳一毫不猶豫:“想。”
    林降就說:“薑興。”
    陳一神情沒什麽變化,他模樣有些疑惑,口吻淡淡的:“薑興是誰?您說的這個人我好像不認識。”
    林降看了他一會兒,低頭笑了:“也是,忘了你不認識他。”
    陳一趴在手臂上,懶洋洋地笑了笑,露出臉上半個小酒窩:“您是不是把我和那個您討厭的人弄混淆了?”
    “或許是。”林降垂下眼睛,語調平靜:“畢竟你們實在很像。”
    其實薑興這個答案陳一不覺得驚訝,他老早就知曉薑興經常會騙他,就好比從前初中的時候他跟人打架了,雖然陳一身上掛了彩,但對方也沒好到哪裏去,鼻青臉腫,傷痕累累。
    可薑興還是很生氣,雖然他還在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陳一就是能看出他很生氣。
    第二天薑興就說他今天下午有點事,不能跟陳一一起走了。
    再後來,就傳來了那個跟陳一打架的同學在路上被社會閑散人士毆打住院的消息。
    陳一還去看過那個倒黴的同學,對方躺在床上,心態還很好,嬉皮笑臉地跟陳一講,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至少不用寫作業了。
    他大概能猜出來龍去脈,但陳一不覺得這有些什麽,也沒有揭穿薑興,畢竟那些人如何,其實與自己沒有關係。
    陳一又覺得,或許這就是林降為什麽討厭他的原因。
    裝傻充愣。
    可這有什麽辦法呢,他自己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還能拿道德標準去嚴格要求別人嗎?
    更何況薑興是為了他才這麽做的。
    這世界上多的是對你傷口熟視無睹的人,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如果在某一天忽然出現了一個把你的討厭當討厭,把你的喜歡當喜歡,你受傷他會比你更痛苦的人,你有什麽理由去拒絕他呢。
    至少陳一是沒法拒絕的。
    哪怕這份感情在尋常人眼裏看起來是畸形的,不那麽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