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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驟然響起的聲音拉回了陳一沉浸於日記裏的思緒,有個毛絨絨的東西爬進了陳一的懷裏,他下意識將手裏的日記本合上放到一旁。
    原來是夏向陽獨自玩了一會兒發覺陳一不見了,有些不安,於是慌裏慌張地跑出來找他。
    陳一攏住夏向陽,將他放在自己膝蓋上。
    夏向陽的手還環著陳一的脖子,緊緊貼著他,不聲不響,不哭不鬧。
    陳一心裏像是驟然被塌下去半截,軟得一塌糊塗。
    “怎麽了,陽陽?不喜歡玩具房嗎?”
    夏向陽沒有說話,側著頭看著木箱子裏的照片。
    陳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二人父親的照片,那照片上男人的模樣簡直與夏北光如出一轍,如同孿生。於是他將箱子合上了,揪了揪夏向陽衣服的尾巴:“瞧什麽呢,這麽入迷。”
    “是爸爸的照片,對麽。”
    “為什麽不給我看呢。”
    夏向陽這樣講,他的口吻並不疑惑,而是一個十分平靜的陳述句。
    小孩在某些方麵總是敏銳至極,令人難以置信。
    陳一一時也沒想出如何搪塞對方,還沒來得及開口,夏向陽就皺了皺鼻子,又恢複到很平常的樣子:“我聞到了蛋糕的味道。”
    所幸的是女仆及時端來的蛋糕挽救了這一番瀕臨破碎的談話,事實上陳一也能看出,夏向陽是見自己不喜歡所以轉了話題。
    依日記裏所說,夏向陽在幼時曾目睹了自己的父親被母親殺害,陳一不確定這是否會給對方帶來什麽不為人知的陰影或者心理壓力。
    夏向陽大多時候都與正常孩子毫無區別,一旦接受心理治療無疑得讓他又想起從前的經曆,陳一擔心會因此給夏向陽帶來二次傷害。
    尤其是當說起去看醫生的時候,夏向陽的反應屬實古怪。
    他姿態十分抗拒,甚至有點過激。
    陳一思來想去,隻得又小心翼翼試探了一下夏向陽的口風。
    問這話的時候小孩正坐在桌上吃蛋糕,奶油蹭到了臉頰上,陳一順手將他臉上那點白色奶油揩了。
    夏向陽原本還在椅子上晃蕩著腿,聽到要去看心理醫生動作就漸漸停了,他不再說話,攥著銀叉子。
    過了一會兒,夏向陽將頭抬了起來,露出一點有點疑惑的,有點不能理解的神情:“為什麽你要逼迫我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呢?”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陽陽。”
    “這是我有沒有病的問題,對嗎?”陳一鮮少看見夏向陽不笑的樣子,他的臉上近乎於是毫無表情的,既不嚴肅,也不是鬆懈,而是很冷靜的:“你覺得我有病,所以想帶我去看醫生,是這樣嗎?”
    “我不會去的。”
    夏向陽這樣說。
    半晌之後,陳一才開口:“既然你不想去,我不會勉強你。”
    之後的日子裏,陳一抽時間去見了周錫。
    是在戒毒所裏。
    青年看起來還是很消瘦,而且十分蒼白,眉眼間隱約還有陰翳的影子。
    兩個人隔著一層透明玻璃,麵麵相覷,沉默不語。
    過了好半晌,還是陳一先開口了。
    “你父母已經找到了,先前被秦澤送到一家養老院去了。”
    周錫側靠著椅子,十指交握,他眼睫其實也生得很細密,而且烏黑,低垂著,壓出幾道斑駁的陰影。
    即便是如此落魄,依舊能從他身上依稀看出從前意氣風發的影子。
    青年嘴角有道傷口,是淤青,在蒼白的麵容上分外打眼。
    陳一便問:“你在牢裏跟別人打架了嗎?”
    周錫勉強應了一聲,他指尖輕輕叩了叩冰涼的桌麵,沉著頭思索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王哥的酒吧喝酒嗎?你醉得特別厲害,而且一個勁地發酒瘋,又哭又笑的。”
    這事陳一當然不記得,隻得含糊地“嗯”了一聲。
    周錫也不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半邊臉隱沒在黑暗裏看不出神情。
    陳一也瞧不出那究竟是什麽,隻覺得有那麽一點像是忡愣了,說不出話來了似的。
    周錫指尖輕輕一點一點桌麵,緩緩開口了:“高二那會兒我們出去玩,路上碰見了以前跟我打過架的一個混混,沒想到那次他被我打慘以後出門在外都帶著四五個幫手,我們被他發現了,那混混追了我們整整五條街。你一邊跑,一邊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鞋都跑掉一隻。你發現自己跑掉鞋之後就幹脆把另一隻也丟了,得虧那是條大馬路,也沒什麽石子,不然能把你腳都紮穿了。”
    “還有一次你過生日,剛好你媽生病暈倒了下午被送去了醫院,我不知道,給你買了個蛋糕,也不敢上去,你媽媽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我就傻瓜一樣在樓下等了一晚上,那天晚上特別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等那麽久。還是你第二天清晨回來的時候推了推我,我才醒的,點燃蠟燭之後你忽然哭了,止都止不住,我哄了你半天也沒用,弄得周圍人都在看我們兩個。”
    “高一的時候你總是被小混混欺負,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我想了想,可能就是因為你看起來就很好欺負,雖然你自己不知道,也不覺得,但我第一次看你就想到了放在玻璃窗櫥裏的水晶擺件,漂亮又脆弱。”
    這些故事被周錫娓娓道來,他是記得如此清晰,好像從未離去。
    夏北光皮膚太薄冬日極易凍傷,周錫想了許多法子,最後拎著少年測試了一番各種亂七八糟的辦法才發覺最普通的潤膚霜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夏北光吃飯總是太挑食所以身體不好,有些低血糖,周錫的口袋裏一年常備著各種花裏胡哨的糖果和巧克力,為此總有人拿此在暗地裏取消周錫,他們不敢當麵說,因為會被周錫收拾得鼻青臉腫。
    大概周錫自己也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對夏北光如此上心,年少時的好與不好,喜歡與不喜歡,總是沒有太多原因和理由的。
    周錫也是如此,想這麽做,便這麽做了。
    這故事初聽時好似溫暖又美麗,俗套得不像現實會發生的事情,後半段卻陡然直落,揭露出一片支離破碎的、沾著兩位當事人血肉的荊棘。
    大多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初見是幻夢,是水中撈月,不堪一擊。
    其後是坎坷,是沒有止境的鞭撻與淩.虐,鮮血淋漓。
    最後才是現實,是不得好死,明知故犯,裝作若無其事,自欺欺人。
    這結局實在太過凜冽殘忍,以至於陳一也像是被塞住喉嚨一樣,吞不下去,吐不出來,開不了口,說不出半個字。
    他隻是個看客,沒法手眼通天,力挽狂瀾,那點微末的共情也隻生得出憐惜與同情,到底無法感同身受。
    “謝謝。”
    陳一一愣,對於周錫忽如其來,鄭重其事的道謝難以理解。
    周錫隻是笑了笑,他肌膚蒼白,抬起頭來,露出的烏黑眼睫輕輕顫了顫。
    “我騙了你,你在酒吧根本沒有發酒瘋。”
    “你也不是夏北光,對嗎?”
    半晌,陳一點了點頭,對方神情清明,謊言的存在毫無意義,自欺欺人也大可不必。
    “其實那天我隻是希望你能心情好一點,因為知道你沒有參加高考,酒吧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錯,本來就是我叫你去的。”周錫說得語焉不詳,顛三倒四:“如今這個樣子,是我咎由自取,沒有譴責其他人的道理。”
    “隻是我覺得你是不一樣的,和我們不一樣,知道嗎?我做的一切,那麽保護你,維護你,都是希望你能跟我不一樣。”
    “希望能……讓你像你的名字一樣。”
    “可是你沒有,我真的很失望,我付出了那麽多的代價,做了那麽多的事情,我希望好好保護你,你卻連最基本的珍惜自己都做不到,甚至自甘墮落。”
    陳一沒有開口,他知道早從周錫識破他不是夏北光的那一刻開始,對方的所有話都不是對著自己說的。
    “我到底在講些什麽。”周錫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神情有點兒茫然,有點兒手足無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很後悔。”
    “對不起。”他輕聲這樣說,又像是為了確定什麽似的,強調了一遍:“真的對不起。”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隻是覺得或許是哪裏出了錯。”
    陳一默然著,並不開口。
    直到有人提醒他時間已經到了,陳一才站起身來了。
    周錫也站了起來,他很高,即便是消瘦了,骨架也能支棱起衣服來,隻是會顯得格外地瘦,格外地蒼白,好像衣服底下掩著的是不是一具成年男人的軀體,而是一具雪白森冷的骷髏架子。
    周錫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死了嗎?”
    這句話詢問的對象不是夏北光。
    陳一回過頭去,淡淡講:“是的,他死了。”
    於是周錫眼裏那點微末的,不足為道的亮光也熄滅了。
    周錫說:“謝謝。”